等下了马车,郎怀才发觉他们来的是长乐坊。唐飞彦从她身后走到前面,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酒馆,笑道:“我平日最喜欢此间,虽是个普通馆子,却有个极好的名字。老板娘自酿的甜酒,实是让人心悦。”
唐飞彦走在前面,笑吟吟道:“再加上老板娘是十足的美人儿,看着也赏心悦目。郎兄,你说呢?”
郎怀实在没想到,唐飞彦居然说得出这般话来,不由得有些尴尬。走进了去看,门口挂着个粗木做的牌子,刻着三个字——红泥酒肆,字迹倒也普通。待两人进了门,唐飞彦果真坐在个离柜台进的地方,点了三个小菜,单要了两壶甜酒。
郎怀尝了一杯,端的是甘甜爽洌,又不腻口,便道:“唐兄,真是多谢你。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长安城居然有这般安静的小酒肆。”
“郎兄事多,肯定不像我。我一介闲人,多的是时间,领略此间一世长安。”唐飞彦喝着酒,眼神却追着那位老板娘,只听他道:“我祖籍益州,自打来了长安,当真乐不思蜀了。”
“郎兄,待土蕃使团离开,我是要向她提亲的!”唐飞彦的话让郎怀吃惊不少——当朝正五品的四夷馆少卿,要去迎娶一位当垆卖酒的普通女子?况且在郎怀看来,那位女子风韵十足,但在长安城中,并非一等一的绝色。
“唐兄当真?”郎怀不由好奇,问道:“请恕小弟鲁莽,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我未娶,她未嫁,怎么是儿戏呢?”唐飞彦看着郎怀,低声道:“况且昨日宫中听得那般秘闻,实在让我茅塞顿开。”
“殿下身不由己,我却是父母双亡,家世卑微,不过书念得好些、运气足些罢了。”唐飞彦眼神坚定:“昨日之前,我还在犹豫,怕这样毁了自己的前程。但如今却是想明白了,人生在世,若事事都想得周全,那确是没什么麻烦。但若是那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大不了陛下不喜,给个闲职,又或者罢官。我陪着她卖酒,只要能过活,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郎怀听的若有所思,却抓不到那个点。唐飞彦打开了话匣子,倒说得放肆起来。
“其实咱们大唐皇室的痴情人也不算少,让我最佩服的,便是女帝了。”
“以帝王之尊,爱上一介女子,也不掩饰,退位后自己写了下来。”唐飞彦说得眉飞色舞,丝毫不在意此番言论实在犯了忌讳:“而那位上官延也不辜负,竟然追随着自尽。真是让人佩服!”
郎怀头一次听得细节,不由得一愣,问:“你说,女帝爱上了……上官延?”
“是啊。”唐飞彦有些奇怪地看着郎怀:“郎兄不知么?这可是睿宗命人写进女帝起居注的。”
郎怀摇了摇头,道:“在下一介武夫,说来惭愧,这些书是不看的。”
“哦,难怪了。”唐飞彦耐心给她解释道:“此事毕竟有碍观瞻,虽说写进史书,但只收入秘阁。我是个书虫,恰好又和秘阁的那位大监是同乡,得了些便利,因而时常去看书。”
这时候两壶甜酒已然喝尽,唐飞彦告了声罪,又去取了两壶,和老板娘说了两句,满面喜色回来。“郎兄若是之前不知,今后便当不知吧。再过个几十年,只怕此事当真便掩盖于黄土中,再了无痕迹。”
郎怀苦笑着摇头,道:“唐兄,若无事,我就先告辞了。”
“郎兄这是怎么了?”唐飞彦见她神色央央,道:“是和姑娘闹别扭了?”
郎怀下意识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唐飞彦道:“虽说我来的时日不长,也听说过,姑娘心肠很好,从不仗势欺人,比起那些贵人们,当真好上许多。”
“将来陛下赐婚,郎兄倒也配得上姑娘。”唐飞彦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推心置腹:“郎兄若是因为什么惹着了她,不妨放下架子,好生赔礼。”
郎怀心下大乱,也不顾礼节,匆匆离开。
慢慢在这街头走着,郎怀终于明白当时兰君带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女帝和上官延居然会是那等情份,郎怀惊异之余,又觉好似也在情理之中。
明达对自己情意愈深,郎怀又岂能看不出来?碍于自己女子身份,郎怀一直在逃避。她甚至想尽办法,想让那个孩子对自己死心。将来明皇就算赐婚,若无情意,她大可告诉她,就和未成婚一般,我绝不拘了你。
她想得冠冕堂皇,却忘了人心向背,哪里是仅靠理智可以控制?
不知不觉,只怕自己对明达的那份心,又岂能轻了?若自己是男子,自然再好不过。若明达一早知道自己是女子,也不必这般畏首畏尾。
揣着这样的秘闻,要还和明达你侬我侬,将来她发觉了,自己怎么去面对?
郎怀杂念丛生,认清自己的心意,却将自己陷入更大的迷惑中。待她恍惚间觉察到寒冷,才发觉,不知何时,下起了春雨。
细润无声,密密麻麻,拂面当真如油酥一般。依稀记得小时候,明达身子骨弱,不得淋雨,总会羡慕地看着自己和李遇,在院子里互现追逐。
小小年纪,就喜欢胡闹。央着李遇偷偷带她出来,眉眼间全是对一切的好奇。见着自己,喜欢拽着自己的腰带,奶声奶气道:“怀哥哥,慢些走,等等兕子。”
兕子?是啊,明达的乳名唤做兕子,明皇希望这个小家伙茁长成长,未曾想她却可怜的几次命悬一线。等自己去了安西,她才搬到了未央居,身子骨才慢慢康健起来罢?而从安西回来,这个称呼,却是再也不会去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