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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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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素勒不解,又目光灼灼地问,“桑枝,你不是旗人吗?竟对汉人如此了解。”她意味深长地道,“便是当朝大学士,也少有如你这般信手拈来地精通汉学。”

桑枝一僵,随即心头一动,毫不避让地迎上素勒双目,“汉人满人有分别吗?”

素勒见她问得语气不对,迟疑着道,“自然有区别。满人高贵,汉人卑贱。”

堵得桑枝张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心里却清楚,这种观念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变的,尤其现在素勒正病着,不适宜与她分辨,不过日后定要慢慢改她这种族偏见。只好岔话题道,“我刚刚说忘了,是说忘记从民间寻找名医。”桑枝道,“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新朝建立之初,民间多有隐士高人。若能招徕,必是大用。”

“哦?”素勒大奇,却犹豫道,“只是,此事我现在不好做主。”

也是,皇后现在还被禁足呢。正说着,宫女来报,皇贵妃娘娘前来请安。

桑枝竟如惊弓之鸟,一听到皇贵妃的名号就下意识地紧张到咽口水。皇后扫过桑枝,忽然道,“让她回去吧,本宫身子不适,请安就不必了。”顿了顿又道,“毕竟本宫尚在禁足中,皇贵妃屡次前来,心意本宫领了,只怕再惹皇上心烦,便委屈皇贵妃稍事体谅。禁足期间,便不必再来请安。”

皇后懿旨一下,倒让桑枝大吃一惊。那宫女底气十分不足地出去传达了皇后的意思,没多时又回来道,“桑枝姑娘,皇贵妃娘娘召你。”

☆、第005章

董鄂妃貌端态严,娉婷而立时却又因着体弱多病偏生出一股弱不禁风的风流之态。

桑枝跟着宫女出去,远远地望见董鄂妃的身影映在坤宁宫殿门的空旷背景中时,蓦地有一阵恍惚。那董鄂妃确实体态婀娜美如画,不接近时让人不由生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敬畏感。桑枝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从永寿宫回来那次,那个不起眼的一天其实发生了多少能影响她一生的事情。就连素勒,也是在那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悄无声息地走进她的生活。而她自己,更是因为被永寿宫暗中下毒命悬一线,那时候是素勒先救她一命,回到承乾宫后,董鄂妃也无意中救她一把。

也许董鄂妃早就不记得了。可桑枝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她头昏脑涨痛苦之极的时候,恍惚中看到的人影——是董鄂妃出言问她状况,还在她昏迷的时候给她找来御医。这份恩情,桑枝从未说出口过,但心头时刻不忘。也因此才对着董鄂妃生出不少怜惜,即便如今董鄂妃屡次相逼,桑枝也只是对她恐惧,而不是厌恶。以小见大,她心底始终认定董鄂妃并不是心肠歹毒之人,实际上,如果不是桑枝的天平偏在最先认识的皇后身上,那么她并不认为董鄂氏如今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谋生而已。人而已。

董鄂妃抬头看见桑枝,却发现桑枝目光悠远,好像陷在回忆里。董鄂妃望着她从坤宁宫内殿走出来,忽然间觉得自己做错了——错在不该让桑枝留在坤宁宫,错在不该不早点发现这个婢女。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董鄂妃此时并不能采取更好的办法。桑枝这个宫女,要么留在自己身边,要么——如果留,要让桑枝全心全意地忠于她。

桑枝触及董鄂妃眼神,立刻回过神来,暗叹一声压着心底不安给她行礼。

“不必多礼,”董鄂妃扶住她,面色温善,“皇后娘娘现在如何了?”

桑枝下意识地看一眼绿莺,答道,“正如奴婢跟绿莺说的那样,皇后仍然不大好。”

董鄂妃眉头一皱扫向绿莺,却没说话,只对桑枝叹道,“你可要尽心。”

“奴婢不敢辜负娘娘厚望。”桑枝低着头,不经意间发生绿莺双手紧紧握拳,竟似有些微发抖。她奇怪地看绿莺,绿莺双唇紧抿,对董鄂妃道,“娘娘,这几天天气越发冷了,娘娘您身子不适,跑腿问话请交给奴婢吧。奴婢今早特地前来看情况,还没容禀报,娘娘您还是过来了。”

董鄂妃目光转向绿莺,打量着她笑道,“皇后抱恙,身为妃子焉有不来之理。”

绿莺面露不甘,“只怕娘娘一片好心,有人不领情。”

“大胆!”董鄂妃厉声呵斥,绿莺吓得跪倒在地,战战兢兢。董鄂妃道,“本宫屡次严申宫规,绿莺,你都忘了吗?”

绿莺深深叩首,“奴婢该死!奴婢知罪!求娘娘饶命!”

桑枝心知绿莺犯了董鄂妃大忌,唯恐董鄂妃重责,连忙道,“娘娘!绿莺侍奉您从来尽心尽力,绝没有半点懈怠。如今不过替娘娘您不平,心疼您,才言语不察出了差错,还望娘娘大人大量,恕她冒犯之罪!”

董鄂妃却道,“后宫之中,最是舌头根子处好生事,本宫向来最厌这个,怎得竟去不了你们这等恶习?”她长叹一声,“一向宫里都有这些个婆子婢女,专爱挑拨是非颠倒黑白。见着比自己好的,面上几句奉承,私底下总巴不得鸡蛋里挑骨头揪出人家的错处来。倘若这人真有错处倒还省事,怕就怕没有错处,那便要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也要捏出错来。各个心黑嘴毒,巴不得人人都比自己过的差才开心。”说着就看一眼桑枝,“所幸你向来纰漏甚多,板子挨得多,如今后宫里哪个不知道你在辛者库的‘美名’?这是你的大幸,她们尽可以揪着你的过错让自己舒坦度日。倘若你行为端正无可挑剔,然而身为女子便是你最大的错处。若你是个儿郎,各个必巴不得对你抛媚使娇,可你是同她们一样的女子、奴婢,她们嫉恨于你,便能想尽法子将你抹黑,偏不要任何证据,只凭两片嘴唇一口唾沫,就足以将你置于死地。桑枝,你如今为她求情,是不知这后宫之中,舌头底下杀死过多少人。”

“……”桑枝听得心惊肉跳。她没有往回看,一时不知宫里还有这些个恶心事儿。但只要稍一细想,董鄂妃所言难道有假?莫说这后宫,便是她前世,文明已然相当进步的社会,不也是有这么无事生非的一帮三姑六婆吗?只不过不同的是,在后宫里三公六婆是不分年龄的。所有宫女唯一的关注点便是主子,主子的一言一行都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更与她们的生死荣辱息息相关,所以这八卦和恶毒也就远非前世社会能比。到底董鄂妃是久居深宫深谙宫中诸事的皇贵妃,比桑枝要看得多懂得更多。

一番话说得桑枝喉咙发干,看向绿莺时心情极为复杂。她纵然心里把绿莺想得与别的宫女不同,但究竟绿莺也是众多宫女的一员,或许高明一些,但宫女们的恶习又岂能毫无沾染?而且听着董鄂妃的意思,绝不像要轻饶绿莺的意思。绿莺抬头,目露祈求之色,桑枝心中不忍,仍是艰难开口,“娘娘,请念在绿莺初犯——”

“就是初犯才要重罚,”董鄂妃打断她的话,“她是本宫身边人,倘若第一次轻饶了她,以后她便要以为只要求情就可以躲过去。况且只怕宫中人以为本宫偏私,只要讨好本宫便可以任意作恶,这还了得?”董鄂妃脸色严厉,把绿莺吓得求饶的话都没敢说出口。

桑枝见董鄂妃态度坚决,心知说什么也没用,便只好闭口不言。但到底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偏尽落董鄂妃眼中,董鄂妃扫她一眼,摇头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后宫之中没有小事,妇人之仁害人害己。”说着,握住桑枝的手道,“桑枝,你可懂?”

不知怎的就亲昵地重重握住了自己的手,董鄂妃突然作出此举,让桑枝一时茫然。正不明所以时,对上董鄂妃意味深长的眸子,桑枝才忽然浑身一震,明白过来——董鄂妃的重点不止是在说绿莺,更重要地是警示自己“妇人之仁害人害己”!

瞬间桑枝心尖都颤抖起来,这最后一番话明明就是对她的暗示和警告,让她不要忘记自己身上的任务!董鄂妃眸色深沉,桑枝呼吸有点不稳,强自压住心绪道,“奴婢谨遵娘娘教诲。”

董鄂妃这才满意地拍拍她的手,目光深深地看看她,随后带着绿莺离去。

桑枝已然后背被冷汗浸湿。直到董鄂妃和绿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她还觉得心口都嗖嗖地直灌冷气。正出神,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个皇贵妃真不是善茬。”

桑枝又受到惊吓,身子一僵,连忙稳住心神回头去看,竟是蔡宛芸。

蔡宛芸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却道,“不过话却说得透。”她上前一步,望着桑枝道,“桑枝姑娘贵为承乾宫的大红人,到坤宁宫来服侍,岂不委屈?”那眼神中分明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第002章

桑枝忽然觉得极累。董鄂妃步步紧逼,在坤宁宫也举步维艰,她到底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问题出在哪儿?蔡宛芸还目光咄咄地望着她,她却兀自出了神。

桑枝这番神态,惹得蔡宛芸心中恼怒,只当她目中无人。蔡宛芸上前逼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收起你的惺惺作态吧,你主子和你什么样,别人不清楚,我可是清楚得很。”

蔡宛芸目露凶狠之色,把桑枝逼得后退一步。桑枝踉跄一下,抬头就看见蔡宛芸唇角噙了一抹不屑。她却恍然大悟,问题出在她一直是被动方!

承乾宫董鄂氏一逼再逼,却因为是要桑枝杀人,所以让桑枝完全乱了阵脚。她困在董鄂妃给她造成的这个危局里爬不出来,究其根源是因为她陷在对杀人的恐惧和抗拒中,竟忘记反抗。

反抗者得永生。

桑枝心里松一口气,知道自己被眼前困境迷惑住,思路反倒亮堂起来。她勾起唇角望着蔡宛芸,笑道,“蔡嬷嬷对皇后娘娘的忠心,奴婢也清楚得很。”

蔡宛芸皱眉,这个桑枝越发让她心里没底。原以为自己这样逼迫,一个小小的桑枝要么吓得求饶,要么急忙表忠心,可桑枝的反应却完全在她意料之外。桑枝没有惧怕,也没有阿谀奉承撇清关系,却如此镇静自如地评价她,蔡宛芸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顿了顿才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就该清楚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是什么下场。”

蔡宛芸也是宫女出身,一步步爬上来的。她的手段可与李应容比肩,而李应容,哪个宫女不知道辛者库的李应容嬷嬷是个最惹不得的人物!宫女们几乎没有不出身于辛者库,即便她们离开那里,李应容带给她们的恐惧和可怖早就印在她们心底,想起来都是噩梦。李应容是宫女们心中抹不去的恐怖之源。与此同时,宫女们几乎都知道李应容嫉妒蔡宛芸,当初这两个嬷嬷都是下层宫女,可惜蔡宛芸粗通文墨,而且出身要好。作为那一时间最优秀的两个宫女,蔡宛芸和李应容出辛者库的时候,蔡宛芸直接被提拔到坤宁宫做姑姑。李应容却被当时的辛者库掌事看中,留下了。不出两年,蔡宛芸成了坤宁宫的嬷嬷,李应容做了辛者库的掌事,二人虽然品级相同,可辛者库那等乌烟瘴气的地方岂是能和坤宁宫相比的?只不过坤宁宫太不受宠且屡被刁难,这才让李应容心里好过点。

桑枝自然也知道这两位嬷嬷的事情,因而也十分明白蔡宛芸并不是善茬。所以她才不会跟蔡宛芸硬碰硬,连忙行礼道,“嬷嬷的教诲,桑枝铭记在心。只不过奴婢一心是伺候皇后娘娘的,绝不敢有半点逾矩。”

一时竟让蔡宛芸挑不出差错来。蔡宛芸目光变换,却也只能冷哼一声,“最好如此。”

桑枝无奈一笑,眼光一错却发现正从里面走过来的素勒。

“你们在干什么?”素勒锁着眉头,目光扫过蔡宛芸,最终落在桑枝身上。

蔡宛芸对主子的畏惧之情,让她既不敢说谎话,又不敢如实告诉皇后自己在为难桑枝,霎时吓了一跳,正要跪下请罪,却听到桑枝说,“说你呢。”

蔡宛芸脸色一僵,看向桑枝时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哪有奴才敢背后议论主子!她刚想辩解,素勒挑眉道,“说我什么?”

桑枝已经朝皇后走过去,“说你这个病人,怎么不知道好好休养,大冷的天跑到外殿来,让人操心死了。”边说边给素勒收紧披风,“蔡嬷嬷可是时时刻刻满心念着你呢,忠心可鉴。”

蔡宛芸面色复杂,惊愕地看一眼桑枝,桑枝却没看她,只对素勒说,“快进里屋去。”

“说话也没个忌讳,像你这样的宫女这宫里可真没第二个了。”素勒被她推着往里走,笑着埋汰她。

桑枝感到惊讶,“我又说错什么了?”

素勒看她一眼,“本宫正在病中,你却在坤宁宫说个‘死’字,嗯,”素勒假装认真思量一下,“该掌嘴呀。”

“……呸呸呸!”桑枝大囧,连忙自打嘴巴,“怪我怪我!不过没事,我是说我,跟你无关。”

素勒横她一眼,“可真该掌嘴了。”

“饶命……”桑枝压低声音,站得离她近,凑到她耳边轻声祈求。

素勒忍俊不禁,轻哼一声,“看本宫心情吧。”

早已瞧见素勒唇角的弧度,桑枝悄悄问她,“那你心情怎么样啊?”

“不好。”素勒收了笑意,正色道,“想打人嘴巴。”

说着话,已经回了里屋。

“……”听到她这话,桑枝脸上五彩缤纷。待看到已然坐在床边的素勒,她走过去蹲在素勒身边,抓着她的手道,“那只打一下好不好?”

桑枝只是顺着她,心中宠溺,那望着素勒的眸子就被心意染得温软之极。素勒看着她的眼睛,一时怔住,竟情不自禁地抬起左手抚摸桑枝眉尾,“桑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一句话让桑枝回过神,眼神一闪便敛去情绪,淡淡笑道,“因为你值得啊。”

“值得?”素勒收回手,不解道,“为什么?”

桑枝暗叹一声,起身轻笑说,“你简直像十万个为什么。”

“什么?”素勒睁大眼睛,“那又是什么?”

桑枝哑然,怪自己搬了石头砸自己脚,遂解释道,“就是十万个问题。”

“十万个?”素勒皱眉想一想,忽然瞪她,“你是嫌我问题多吗?”

“当然不是!”桑枝掩不住唇角笑意,“其实是夸你。”

素勒哼一声,显然不信。

“你不知道,通常只有小孩子才能问出十万个问题,才会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和热爱。人啊,一旦长大了,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看花就是花,看草就是草,可在小孩子眼中,花不止是花,草也不仅仅是草,花花草草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有秘密的宝贝。”桑枝声音不急不缓,“所以,能保持一颗童心,不管有多少年龄和阅历,能始终对世界有好奇和爱,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她眨眨眼,“素勒,你就是啊。”

素勒沉默一会儿,喃喃道,“热爱?”

桑枝点头,素勒露出茫然来,“我……很早就已经不……”

桑枝心里一疼,柔声道,“还记得那晚我走前说要告诉你的事情吗?”

素勒“嗯”一声,“你说要告诉我一个好玩的法子,让我不觉得累。”素勒笑了笑,“我可一直记着呢。”正是那日素勒刚被禁足时,桑枝求着静妃带她到坤宁宫后说的话,让素勒心中有了不一样的期待。虽然总觉得桑枝那不过安慰她的谎话,可素勒也忍不住想,万一桑枝是说真的呢?毕竟桑枝这么奇怪,好像一个永远挖不完的宝藏。

“正是到娘娘收账的时候了。”桑枝打趣道,“我来还债。”

素勒眸中透出笑来,“快说!”

“嗯……”桑枝沉吟了下,“素勒,你对汉人的东西知道多少?”

“嗯?”素勒奇道,“跟你要说的事情有关系吗?”

桑枝郑重点头。素勒就抿唇道,“只知道一点点。当初要入宫前,阿玛说皇后为天下之母,如今这天下不仅有满人也有汉人,所以让我学了汉话。不过,我汉话学得也不好,至多能跟人说说话,要是再多一些我就不懂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强自补充道,“汉话很难……”

桑枝面带微笑地听她说,这时忍不住唇角笑意扩大,偏叫素勒看到,恼得素勒将她揪到身边来,“你笑我!”

“没有!”桑枝连忙收敛笑意,可唇角却隐隐有压不住的弧度。

“还说没有!”素勒恼羞地戳她唇角,“都快翘上天了!”

桑枝扑哧一声笑出来,闷笑不已。

素勒被她笑得闹个大红脸,气的握拳捶她背,“不许笑!”

桑枝反而放肆地笑出声来,倒在了素勒床上。素勒又恼又羞,索性身子倾过去,捂住她的嘴。只是掌心里是桑枝呼吸的热度,素勒莫名觉得手心一麻,又松开了。

桑枝看素勒脸都红了,才强自压住笑意,正色道,“好素勒,我没有笑你。汉话确实很难。”

素勒气得不理她。

桑枝坐起来,凑过去道,“我笑,是因为你实在太可爱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最后一句是桑枝压低声音的自语,可素勒耳聪目明,听到这话耳根都红了,便不知所措地推了桑枝一把,“油嘴滑舌!”

虽然被她推开,但见素勒已经没有生气的意思了,桑枝心里才安定下来。这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素勒耳垂,发现面色通红耳根也通红的素勒,就像一个尚未熟透却极为诱人的苹果,那玉面蕴红,娇嫩可爱,水灵灵的模样让桑枝下意识地咽口水。素勒听到这细微的声响,奇怪地转头看她,桑枝一惊,连忙转过脸去,却蓦然间一张脸也红了个透,滚烫滚烫地热。

桑枝心跳地厉害,像是吓到,又像是……不该有的心跳。她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素勒不解地望着桑枝,也没有说话。

刹那间,两人竟奇异地同时安静下来,只是空气里莫名地流动着让人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的氛围。

素勒十分不安,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经历,便急切地想要打破这奇怪的气氛,轻声道,“桑枝……”

“嗯?”桑枝立刻给她回应。

素勒小声道,“奇怪……”

“什么?”桑枝收敛好情绪,揉了揉自己的脸颊,那热度已经慢慢退下。她才望向素勒,“怎么了?”

素勒张张口,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摇头道,“你还没说到底是什么呢。”

“噢,这个,”桑枝道,“你们满人有史书吗?”

素勒猛地看向她,“我们满人?!”

桑枝心里一咯噔,“我的意思是说,满人贵族。”她强行解释道,“像我这样的,都是包衣子女,所以自然不敢跟你们相提并论。只是一时口误……”

素勒狐疑地看她一眼,“你汉话很好吗?”

桑枝想了想,“因为我是包衣奴才,所以接触的人比较多而杂,因而认识的汉人就要多些。也因此对汉人的东西有一定了解。”

也不知道素勒信不信,素勒只是目光深了深,却没纠缠这个话题,只道,“史书是有的,只不过很少。我们在草原上迁徙,很难有安定的时候,便连满文也都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懂。”

意料之中。桑枝心想,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游牧民族在草原上生存艰难,温饱尚是问题,能分给文化的精力自然就更少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边陲民族想要入主中原,毕竟中原地区物产丰富土地肥沃,且水草肥美,最宜居住和种族繁衍。于是问,“你能读汉人的书吗?”

素勒面露难色,摇了摇头。

“我教你。”桑枝道,“你应该能拿到史书吧?”

素勒迟疑道,“教我读史书?”

桑枝点头,“从《史记》开始。历史都是一样的,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多读史书,你就会明白,眼前这一切其实早在以前就不知道发生过多少遍了。”她温婉一笑,“就能懂得,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是水中月镜中花。”

素勒听得似懂非懂,眸子却变得严厉起来,“桑枝,女子无才便是德。”

不料竟听到这么一句,桑枝一怔,随即忍不住轻笑一声,“素勒,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桑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从现在开始,一年内,你别再读什么《女德》《烈女传》之类的东西,只读《史记》。一年后的今天,”桑枝放低声音,“倘若你还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么,我保证,以后再不提这种事。”

☆、第002章

教人读史这种事,说着容易做起来可就没那么轻松了。只是对桑枝来说,要教的对象是素勒,那便一切阻碍都不是阻碍。她耐心变得出奇的好,尽管素勒几乎一个字都看不懂,桑枝也乐得一字一字讲给她听。午后,飘飘扬扬小半月的雪花终于退下去,日头冒出来,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桑枝在坤宁宫殿前摆了两张椅子,铺好暖殿,拉着素勒坐在那里。

所幸坤宁宫如今实在冷僻没人来,宫女们自然不敢对主子的行为有微词,素勒也就由着桑枝,和她一起坐在殿前一边晒太阳,一边听桑枝讲故事。为了便于素勒理解,桑枝先把文言故事大致给她讲解一遍,遇到素勒实在不能理解的具体字句就让她跳过。反正只是读史为鉴,又不是训诂,素勒起初还不太乐意学,但也许因为阳光实在温暖,晒太阳的慵懒实在惬意,又或者因为桑枝的声音实在温柔,那含笑的眸子太过让人无法拒绝,素勒到底是专心听起来。

殿前两张软椅之间原本隔着一只手臂的距离,但因为素勒时不时发问,所以桑枝索性把两张椅子并在一处,就倚在软椅上半躺素勒身边。素勒有问题,她好方便睁眼就能回答。两人凑在一处,素勒渐渐起了兴致,问题越来越多,已经不局限在词句了。不过一下午两个多时辰,素勒就已经将卷一开篇《五帝本纪》读了一遍。虽然前提是桑枝对着古籍,先把文本梗概大致讲过,但素勒这个速度也着实让桑枝惊诧不已。要知道,以素勒的水平,就相当于一个目不识丁者在一下午就能读完开篇,桑枝看着她,啧啧赞叹。

素勒既得意又有些羞赧,“其实还有不懂的地方,我们晚上再读。”

桑枝摇头,“晚上不行,伤眼睛。而且你还病着,不宜操劳。”

素勒正在兴头上,哪里肯依!只眼巴巴地望着桑枝,虽未开口请求,但杀伤力远比开口大多了。桑枝根本架不住她这渴望的眼神,心里软成一滩水,到底扭过头去说,“那就不看书,你想问什么我回答你什么就是了。不过不能太晚,要早点休息。”

“好!”素勒开心起来,眸子笑成两汪泉水,像是藏了一片星海。

桑枝慨然而笑,心想这姑娘毕竟与众不同。素勒虽然不大通汉学,但出身教养皆上乘,底子就远远高出一般人。而且学问这个东西其实是一通百通的,关键在于找对方法。素勒身为皇后,是满人翘楚。曾经学的艰难,汉字都学不好,多半是因为老师没选好。现在换了个桑枝,讲故事一样的让她学,还故意在说故事的时候留下关键问题不提,让素勒自己在书中找答案,便让素勒兴致勃勃兴趣大起。尤其桑枝不摆老师的架子,回答又极有耐心还有趣,最重要地是桑枝就待在素勒身边,让她无论有什么想问的随时就能问到,素勒也就学的轻松惬意,问题都多得不行,几乎真成了十万个为什么。但还真没有一个能难得住桑枝。

桑枝的博学,让素勒看她时的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深。只是桑枝自己假装看不见,唯恐素勒追问。没教素勒读史以前,还能蒙她说是因为见识的汉人多,现在她展现给素勒的就远不是简单一两句话可以糊弄过去的了。不过所幸素勒对此只字不提,从未多说一字。

但有一点,素勒十分不满意。因为她在病中,御医嘱咐饮食要清淡,所以桑枝十分严格地控制她的饮食,已经快连着十天让她吃素了。素勒本就不是个茹素的人,在草原时哪有食素这种东西!何况身为皇后,也是山珍海味供着,吃素这种事情对素勒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可奇怪的是,桑枝让她吃素,她几度抗议无效后,竟然也就乖顺地服从了。愣是让这些日子来默默看在眼里的蔡宛芸一口气憋在胸膛,吐不出咽不下,再看桑枝时眼神都变得恭敬起来。桑枝跟皇后说的那些东西,蔡宛芸倒是知道一些,但毕竟她也是旗人,对汉学所知不多,但正因为有所涉猎所以才越发感到桑枝的与众不同。

桑枝倒没有太关注蔡宛芸对她态度的变化,她一颗心扑在素勒身上。眼见着素勒虽然仍旧时不时发烧,但到底没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她才不那么担心。可终究素勒一日病不好,她便不能彻底安下心来。然而令她安慰地是,素勒虽然会闹些不痛不痒的小情绪,但终归很乖巧识大体,知道桑枝是为她好,所以眼巴巴撒娇没用,便也不再多微词。

这样的素勒落在桑枝眼里,让桑枝感到既爱怜又心疼。素勒这种乖巧不争的性子,是专门为大清皇后而养成的啊!身为皇后,最大的特点就得是不争,就得是大度识大体,毕竟皇后居于后宫之中,三宫六院皆在她掌控下,还要为自己的丈夫选秀,协调后宫诸位“姐妹”的关系。桑枝默默看着乖顺地素勒,忽然心中一动——她要让素勒学会反抗!

对于素勒来说,最难的大概就是一直要吃素。本来桑枝都已经觉得可以适当加些适宜温养的荤食,但为了逼素勒反抗,她就一直让素勒吃素。除非有朝一日素勒自己能反抗——就像反抗吃素一样,反抗任何她自己不想要的生活和对她不利的人。

已经快小半月了,眼见着二月就要过去,素勒还是一直在吃素。病情倒也一直稳定,时有反复却并不严重。桑枝心中有着自己的盘算,她想董鄂妃执意要自己杀人,不过是认定那个博尔济吉特氏害了荣亲王。可如果不是呢?如果证明尚未被封妃的那位博尔济吉特氏和此事无关,那么为什么还要杀人家呢?

桑枝遂想暗查此案。

白天的时候,无论天气好坏,她都会跟素勒在一起,陪素勒读书给她讲解。要是有太阳,自然就搬出两张软椅来,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要是阴雨,那就更适合读书了。坤宁宫里常有炭火,一点都不冷。窗外雨雪纷纷,殿内她和素勒安静地读史说事,也无人打扰。只有阴沉沉的时候不大好,空气闷遭遭的,素勒便显得病怏怏,提不起精神来。桑枝就不让她读书,反倒会学些草原的小曲儿唱给她听,或者讲些无伤大雅的小故事,总归能把素勒逗乐。

这样的日子让桑枝流连忘返。她想,要是能一生如此,夫复何求?

物资丰富,无人打扰。素勒不是皇后,她也经常会忘记自己到底来自哪里。曾经是什么,未来怎么样好像都不重要了。这样的每一天都让人心满意足。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桑枝身不由己。纵然她贪恋这种快乐,可心底到底压着另一座叫做董鄂妃的山。说到底,素勒是大清的皇后,而她桑枝只不过是个任人鱼肉的奴婢罢了。

于是每每趁素勒午睡的时候,或者天黑入睡后,桑枝就要离开坤宁宫。她的另一个身份在此时帮了大忙——如今后宫谁不知道承乾宫正当红的宫女叫桑枝!所以除了皇太后和乾清宫处,她不敢去,也绝不会去,其余地方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自由。人人都恨不能巴结奉承她,桑枝虽然十分不适应,但也不得不笑脸相对,脸都笑僵了。

可令人失望的是,桑枝并没能查出什么端倪来。荣亲王患病当日,除了桐儿之外没有任何人未经允许去过承乾宫殿内。桑枝暗自思量,觉得桐儿也实在可疑,以她那胆小的性子,竟然敢未经通传擅自偷偷跑去内殿,这点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便连桑枝也不由得心中怀疑,但桐儿的理由是去找桑枝,桑枝便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她虽然十分想亲自去探问桐儿,但董鄂妃对此讳莫如深,桑枝如果这个时候敢去找桐儿,无异于火上浇油。所以只好曲线救国,询问原来储秀宫的人。而且她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查问,毕竟承乾宫里处处都是董鄂妃的耳目,就只能旁敲侧击装作闲聊。如今她身份与以往截然不同,故而宫女们也便都愿意和她说话,几乎没人不与她亲近,桑枝问一句,她们能答出十句来。只是桑枝曾经也在这些人中间待过,知道宫女们的话最多只能信半分,连一分信度都不能给。因为宫女太监们惯会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一件捕风捉影不足道的事情都能让她们描绘的绘声绘色好像确有其事似的,说出来的模样像是她们都亲眼看见事情发生了。

桑枝十多日以来,抽出时间混迹在众人之中,从听到的诸多话语中抽丝剥茧出来的信息,并不值得欣喜。尽管宫女们说的杂乱不堪,但有一点是她们天花乱坠的叙述中都共有的一个点,那就是——桐儿确实跟那博尔济吉特氏有关系。

至于有什么关系,这个就完全不能听宫女们瞎扯了。这事儿还是听桐儿自己说可信度高些,但桑枝又觉得奇怪,以桐儿恨不得诸事都拿来炫耀一番的性格,如果真的跟博尔济吉特氏有关系,何以并不曾提及?倘若桐儿自己说过,那么如今流传出来的就不会有那么多完全不同的版本了。

可惜她无论如何是不能见桐儿的,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去见见那个博尔济吉特氏。

桑枝抿紧嘴唇,心里变得沉甸甸的。她很忐忑,以董鄂妃现在的状态,如果到时候她不能证明那博尔济吉特氏的无辜,只怕董鄂妃绝不会手下留情。不是博尔济吉特死,就是她桑枝丧命。除非董鄂妃在这件事情之前就香消玉殒——不过眼下看来,并不太可能。董鄂妃虽然体弱多病,遭受重大打击,但眼下的情况尚且乐观。所以,唯一的办法,便是只能先查查荣亲王之事到底是不是有人动手脚。

第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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