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苦的逆境中,他站稳了。
面对赵三哥直击腰眼的老拳,他华丽一旋身,成功避开了。
清早眼睛扒开来,程策已经撞过墙,洗过澡,感受过动员誓师大会,并被他爹点名,再次上台给大伙来一段演讲。
前夜,他只知道鸡头山要开工了。
待到阅览过整套计划,他才晓得赵家的铁汉要背着政府,干什么勾当。
程策震惊。
不过他没有慌神。
下头黑压压的人头,他独自站在话筒前,清清嗓子,一开口,就是今天我准备不充分。
先给大家随便讲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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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策心如死灰,心里一个完型的词,一段整句都找不出来,因此语调起得比较平。
然而鸡头山是块宝地。
再平再静的好人,只要来了,被现场气氛一激,就抱着杆子往深渊里出溜。
程策搞不懂为什么,似乎越讲,气越顺,口齿亦越发伶俐了。
这狼窟本不是他的家。
他亦很久没回来省过亲了。
但他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适应了此地的空气。它不安全,不老实,和他的人生隔着几辈子的距离。
可它曾是他的一部分。
连根拔起,还带泥的那种。
满员的阅览室里,统一着装的铁汉们抬着脸,表情真诚,等着他说话。
那阵仗,好像不管他胡扯什么,他们都能捧场。
都会猛拍巴掌。
于是程策做了两遍深呼吸,把临时编的稿纸揉成团,搁到了讲台角落。
他挽起衬衫袖管,调整过话筒高低,转而谈起了曾经,比如,与潭城警方的数次交锋。
他一谈,台下就响起了惊异的抽气声。
不过程策没受影响。
他总结惨痛经验,理论和实际齐下,而受到现场气氛的鼓励,他更斗胆把当初没来得及提的建议,给大伙交了底。
程策握着拳,抑扬顿挫,把自己讲得脑子发热,更把群众讲感动了。
他的哥,热泪盈眶,欣赏四弟一夜之间就开花结果的领袖风采。
赵爹正襟危坐,抖着手指说陈站长,怎么样,这才是老四的真本事,平时他都藏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撒出绝招给人看。
演讲完毕,台下掌声雷动。
大家起立呐喊,山呼讲得好,抄铲,开机,干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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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干了一天活的程策,给尚云发去了他辛勤劳作后的生活照。
一个晒成碳,累成狗,晚餐吃了四碗盖浇饭的英俊男人。
点击发送后,他表示有来有往,要她再把结婚证的全貌发给他瞧瞧,最好举着自拍。
大约五分钟后,她发来了持证照,并为他带来了最新进展。
吉日吉人,喜事成三。
道长醒了。
这已不算新闻。
但被她这么一提,程策仍是没撑住,他腿一软跌坐在床沿,胸膛剧烈起伏。
他想着道长,慢慢攥了个实心拳,横着猛击在墙上,捶落了些许白墙皮。
斗转星移,咒,又回来了。
牛头山出品,一次播种,终身受惠,完全无需二次施法。
高人一旦睁开了眼,那么说好的大变活人,连半分钟的缓冲,都不会给。
“阿慈,你怎么不说话了,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 顺利。”
“别太辛苦,慢慢刨,会成的。我和爸都为你祈过福,一定平安顺心,马到成功。”
程策抓抓头发,抿着嘴。
当尚云埋怨他怎么又不出声时,他终于干巴巴地问她新郎在哪里,自己正好有些肺腑之言,想交代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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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刚在尚家吃过晚饭,陪岳父喝了几口酒。
听得程策有话交代,赵慈便握着手机去了书房,锁上门。
两人都愣着,光喘粗气,最后还是赵慈憋不住,先开了口。
“ 大程。”
话筒传来叹息声,千言万语,全埋在里头了。
“大程,你别急。”
“哦,我已经不急了。你听,我还是很平静的。”
赵慈心跳加速。
他觉得程策疯透了。
但对方讲起话来,一二三四五,条理都非常清晰。谈到痛处,甚至连十三天的老法,也敢搬来压惊镇邪。
赵慈听了,只一撮一撮揪着头发说嗯,对,有道理。
而当他刚想开口问程策,万一这次事态有变,不是十三天了,可怎么办才好。
那人却像通了读心术似的,突然把他的心之所想,道了出来。
程策说自己困在山里,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回家了。
可做人总得有点盼头。
眼下,他就靠这十三天,勉强吊着一口气,一条命了。
电话打到此处,气氛还是很祥和的。直到快要收尾时,程策才向他扔了一枚炸弹。
他低声问,现在告诉尚云实情,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她是个心善,且思想瓷实的好姑娘。如今结了婚,夫妻同心,说不定能够理解他的处境。
“哦,实情是什么呢?不如你把我当成她,练一练。”
程策顿了四五秒,大约是在组织句子。
“我说了。”
“来。”
“ 云云,其实我不是普通人,我能变身。每次月亮圆一回,我都会变成赵慈。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区区十三天以后,就又变回来了。”
话音落下,赵慈抹了两遍脸。
“你觉得这是正经人说出来的话吗,大程。”
“ ”
“还有,你现在告诉她,目的是什么,是想让云云把我俩的肉体一起接受了?”
大约没有比这更肮脏的事了。
他谈精神,那厮大放厥词,跟他谈肉欲。
程策无言以对。
这通电话最终不欢而散,直接打进了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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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扣着安全帽的赵程氏憋在山里,每天每夜,窝在单人床上数日子,从一,数到七八九。
终于,刑满释放的那天到来了。
待车队携着土特产返城后,程策顾不得别人冷暖,先去找了尚云。
下午四点半,他一脸汗水站在门口,木头木脑,还未张口打招呼,她就将他拽进去了。
“阿慈,快,先去洗把脸,我给你弄些凉的来。”
程策在玄关放鞋,一抬头,见斜阳投进窗里,把屋子晒成了橙黄色。
今天,暂时就她一人接待他。
据说新婚的男主人神出鬼没好几日了,陪他娘,陪他爹,陪岳丈,陀螺似的转,就是很少陪她。
在他们的婚房里,程策看着尚云进进出出,给他倒冰茶,切水果,几乎没怎么跟她搭话。
他打量客厅四周,看见长柜上,就摆着他和她上回在家拍的合影。她靠在他肩上,眉目弯成月,甜得教他移不开眼。
半晌,程策低下头,将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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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满屋子绕着青柠味时,尚云端着茶盘朝他走过来。
她在对面坐下,替他摆好杯子和碟子,再看了眼挂钟,说最多再等一小时,程策就回来了。
自打入了屋,每次听到她念他的名字,程策都觉得恍惚。
为了把面子上的冷淡盖过去,他慌忙捧起玻璃杯喝。
可是冰茶水沿着杯壁淌下来,掌心滑溜溜的,他一失手,就将杯子砸在了地板上。
褐色液体溅脏沙发和她的棉拖鞋,哗啦一声巨响,激得他脸都发白了。
“别动阿慈,会割手,我去拿扫帚来。”
她拦住他,语气像在安慰一个犯错的小孩。
程策好久没有回到这副身体里。
他懵懵的,如梦初醒一样。他们在成长,她也是,而她私下里,已用这种态度待赵慈。
或许在她眼中,他天生是男人,赵慈则永远像男孩。
可现实是,姓赵的比他高,更比他野。
那也是个男人,早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邻家少年了。
程策觉得自己发呆的模样很狼狈,但尚云显然没当一回事。
他看到她脸上的纵容。
似乎这野家伙再怎样不小心,碰坏这个,弄脏那个,她都不会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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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着尚云把碎玻璃片收拾完,程策的情绪更低了。
可她仍笑眯眯的,同他分享各种新闻旧闻。她告诉他,自己又跟梁喜和阿魁联络上了,大家正准备找机会再聚,等阿魁回国,有意集资搞个乐团。
他说这主意好,问她谁来当团长。
她歪着脑袋瞧他。
“ 这回,我想争取一下,你觉得好不好?”
“好。”
程策望着尚云,朝她伸出手。
他是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准备把她勾到怀里去的,但这只右手最终僵停在半空,落下来了。
他咳了两声,改问她,是否能在沙发上歇一小会儿。
“阿慈,你会不会是中暑了?”
“ 没,只是觉得累。”
“那你赶紧躺着,我给你拿条毯子。”
“我不冷。”
“不冷也盖着,空调风凉,吹感冒了怎么办。”
她很快捧着枕头和布毯走回他身边,同时,还揣了个小纸袋来。
“你看,我去店里新配的薄荷茶。”
他打开袋子闻味。
“每月你不舒服那晚,喝这个试试,前天我让爸和程策尝了,他们都说味道很好。”
世上的可怜事之一,是他俩已能上山打虎,下海捉鳖,已不会再吐了。
而她,还活在两只桶的老黄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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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累极了的程策,就在他的屋里,伴着他女人在厨房洗洗弄弄的声音,沉沉睡去了。
她给的毯子很香,有种身体乳的甘味。
程策抓住它匀速呼吸着,他阖上眼,也没过多久,便乘着这股味道,躲回了那栋留存在记忆中的异国小楼。
他需要找个安静的角落想一想。
所以他就追着她的影子,回到了老地方。
他们曾在那里,度过留学的最后一年。
屋子大,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赵慈很少来。
花园里有山茶,绣球,醉鱼草,它们被木栅栏围着,风雨一打,地上就铺遍了颜色。
程策披一件外套,坐在台阶上看书,看尚云埋头打理盆栽,有时候两人一下午都不说话,却完全不觉得闷。
周末的傍晚,他与她站在厨房操作台旁切菜,聊昨夜看过的电影,而他眼观六路,偶尔也发现她对着窗台上的小慈发愣。
那时,程策不会主动问尚云在想什么。
他敏感,不愿就着她脸上的愣劲,细细往下琢磨。
花不是人。
她亦不爱那个人。
然而睹物思情在所难免。
他这样告诉自己,偷偷把心撑得很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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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忘不掉泊在拐角的车,忘不掉那个放下包裹,就跑走不见的男人。
她站在门口读字条时,并不总是孤身一人。
他们都在看。
看完,又都悄悄离开了。
遇到夜里睡不着时,程策也去书房。
他在书架上认出她新得的小说,翻开来,扉页下角印着一只卡通红泥章,糊糊的,像猫又像虎。
临近终章的部分,夹了一枚手工书签,顶端附有浅蓝色缎带,制得精巧秀气,确实费了大心思。
与尚云有关的事,程策的记性总是很好。
其实什么细节和情绪,都留得住,辨得清。
他怀有隐秘的妒气。
他从未告诉过她。
沙发上,睡到迷迷糊糊的程策伸手去揽,去抓,喊她的名字。
云云。
嗳。
…… 云云,你陪陪我。
他忘记自己究竟是谁,她清楚是谁在找她。
梦里,程策感觉有人靠近了,熟悉的温存带着热度,宛如薄毯一样盖住他。
她陪着,被他捉住手,轻轻按在脸上。
程策并没能立刻醒过来,但他知道她就守在那里。
一直在,寸步未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