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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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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道:“不错,若是之前只是猜着一些,现下已然清楚了许多。看来吴钺说的不假,事情果然如此。凭区区辰州产出的丝,如何能和贺州相比。何况这桑树种下了,从长成培育,再到投入产出,耗费的人力物力极大,更别说以后如何设坊纺丝,这些都不是凭空画饼就行的。辰州从未有这种经验,到时候只要一环出了纰漏,日后有的摆不平的乱子。等到了这个时候,便有那‘好心人’出手相处,坐收了好处,还赚了名声,一举两得。但辰州的世家就完了,一场富贵大梦醒了,结果两手空空,她们要闹,也是向朝廷向官府闹,到了那时候,可不是镇压一场哗变那么简单。此地藩王众多,牵一发动全身,这样一来,世家真要被逼向藩王那边了。”

李宴毕竟是北人,于此中民情只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这事情的后果,若是辰州到时候出了这等乱子,立时天下恐怕也要乱了,她道:“那大人接下来要怎么查?”

清平靠在躺椅上,闭上眼道:“等朝廷的消息,接下来就没有我的事了,若是姚大人问起来,就告诉她,明日即刻见分晓。”

李宴虽不解其意,看大人眼窝青黑,便应声下去了。

清平闭上眼睛,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但意识还是清明的,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睡意轻而易举便捕获了她,她便在满室余晖中睡着了。

翌日清晨,昨夜在辰州府值夜的官员还未离开,就先接到了前都卫传来的讯息,朝廷派来的大人已经在城外等候了。消息很快传到姚滨府上,她忙传令下去布置迎接仪式,又问传信的人:“来的是哪位大人,怎么朝廷没有下文书?”

传信的人也是一问三不知,鉴于有李尚书先例在前,姚滨觉得自己还是亲自去看看为妙,也不知来的是何方大神,到辰州又是为了什么。她想起那封八百里加急送出的东西,一时间连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毫无疑问,姚滨是个有野心的人,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她便遣人去行馆请清平,谁知那人不过一会折回道:“大人,行馆的署官说,尚书大人已经离去了。”

姚滨一听便觉得不对,待匆忙赶到城外一看,抬头便是面王命旗,有眼尖的官员道:“大人,好似有四面。”

护卫前后开道,领头的武官着六品袍服,端的是气势不凡。来者势众,姚滨心跳的更厉害了,赶忙走进了相迎,却见那队人连停也不停,直奔辰州府衙而去。姚滨又命抬轿人赶紧跟上,这等反常之举,让她又惊又疑,心中更是难定。等到了辰州府衙,姚滨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比她们快一步到大堂门外等候,四位身着正四品绯色官袍的官员迎面走来,见了她拱手,礼官便介绍道:“这是姚州正姚大人。”

京官品阶比外地官员无形中高一级,姚滨站在台阶下笑道:“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劳,我已吩咐人备好酒宴,为四位大人接风洗尘。”

“姚大人,先不忙这个,”其中一人道,“先迎圣上旨意吧。”

一时间府中人齐刷刷跪下,聆听圣谕。姚滨听见其中一句是‘特命钦差四人,巡视辰州三郡,各领职权,暂代辰州事务’,她便有些疑惑,不是已经让礼部尚书暂代州牧一职了吗,为何还要令派四位钦差分管?她心中咯噔一下,感觉隐约有些不对劲,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等圣旨读完后从地上站起来,问那钦差道:“下官有一事不明,不知圣上命几位大人分管辰州事务,这是什么意思?”

读圣旨的那人道:“自然是分理州牧权职,难道这圣旨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姚滨噎了一下,鲜少被人如此下脸,她到底忍了下来,继续问道:“朝廷不是已经派礼部尚书李大人来了吗,如何还要劳动几位大人。”

四人相视,也不知交流了什么信息,还是方才说话的那人道:“既然如此,请问姚大人,怎么不见李尚书?”

这人举止到态度都挑不出一丝错来,但姚滨还是从其言辞中摸出一点居高临下之感来,她身为州正,在州府中仅次于州牧之下,下级官员见了她从来都是恭敬有加,平级官员也是以礼相待。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这群京中来的官员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完全忘了此时谁才是老大,姚滨冷哼一声,也不说什么场面话了,若无其事地望着天,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钦差们与州正一见面就发生冲突,那些下属早已经避的远远的了,此时无人打圆场,气氛一时僵持。从角落里晃出个小文官,战战兢兢地向各位大人行礼,而后道:“容下官禀呈,尚书大人请诸位大人到后堂一聚。”

姚滨见有人接手了,不热不冷地道:“那便不打扰几位了,请罢。”见对方也是一副有火发不出的样子,姚州正顿时不气了,脸色由y转晴,甚至还留心派了一位身边的官员去打探情报,美名其曰打下手。

但后堂护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显然是商议要事,不许他人窥探,姚滨扼腕而去,叹息不已。

后堂里清平一早便已等候在此,她并没有像姚滨所想的那般去城外迎接钦差,只命人备好茶水点心,又将卷宗文书调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甚至贴心的按年份及所属司务分好了类别,怎么看都是严阵以待的架势。

此番前来的四位钦差各有来头,能被朝廷派到这个地方解决麻烦的必定不是寻常人。其中三位是今年年初新上任的侍中,分别来自户兵吏,她们的履历清平也细看过,都是从前皇帝在潜邸时的旧人,只是她不大相熟罢了。如今六部五位侍中一位尚书都在此地,这几乎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清平还有些幽默的想,若是她没升尚书,那正好还能与诸位同僚凑齐六位侍中,也算是全了数。

但这三位钦差中,独有一位要拎出来单独说,此人姓胡,单字灈,皇帝做太女时,她被征重华宫侍读,深得重用,与谢祺平分秋色,甚至隐隐有压谢祺一级的劲头。而事实果然如此,等到皇帝登基,她已经在六部历练完,开始要为后年的入阁做准备了。

清平对胡灈知之甚少,其履历也只有短短的几行字,胡灈从前在翰林院打发日子,毫无建树可言。没想到入了重华宫以后先是被委以重任,后来又大放光彩,周旋于六部时在政务上常有独到见解。群臣只得将胡灈的转变归结于皇帝有识人之明,又是好一番吹捧,奈何皇帝十分不买账,弄的朝臣也尴尬。

若是清平打算入阁,此人就是最大的威胁。但清平已然无意于仕途,胡灈怎样想她都不关心,或者说以后的一切她都不在意。等到文书官引着四位钦差进来后便退了出去,最后进来的一人就是胡灈,她面容清瘦,双目却十分有神,还顺手关上了门。

清平颔首道:“不必多礼,都坐下罢。”

胡灈是毫不犹豫地坐了,也没人说什么礼不可废之类的话,三人迟疑片刻,也跟着落座,很快她们的视线就转移到桌上的卷宗文书,户部侍中林颂对账本无比熟悉,哪里不知这是什么,还是谨慎地发问道:“请教尚书大人,这些都是什么?”

清平直接答道:“辰州府近十年来的鱼鳞册、黄册,以及三郡赋税,我派人特地从户房调出来,如今都在诸位的面前,可自行翻阅。”

林颂便不再言语,其余人等也低头去看面前的文书,清平自顾自饮茶,等她们看完。

她一盏茶还未来得及添,林颂已经抬起头来,面色肃然,在户部干了那么久,她如何不清楚这些账册上的记录所展现的问题有多么严重,但为官者到底谨慎小心,不能轻易落人口舌。如今李清平将这些东西摆在她们面前,到底要暗示什么。

胡灈拱拱手道:“尚书大人这是何意?”

清平道:“不过是请你们看看,好对如今的局势有个大概的了解。”

胡灈将黄册合上道:“众所周知,辰州开垦荒地,前州牧梁濮治理河道多年,使得水患渐少,更引河灌溉田亩,辰州府方有天下粮仓之名,怎么这么多年下来赋税竟然不增反减,而这些鱼鳞册上的田地也是,虽然私田越来越多,但税还是一样的征,怎么会越来越少?”

清平瞥了她一眼,果然她没有猜错,胡灈出身世家,却这样直白的点明症结所在,说明有一部分世家已经暗中归顺了皇帝,六州世家不再是一块铁板,她答道:“诚如胡大人所言,辰州虽有三百万田亩,但能收上税的,却不过一百万出头。”不等胡灈再次发问,她主动解释道:“而另外两百万,先帝入大宗后赏赐诸王,分了近五十万亩……当然,这还只是保守估计;百姓为逃赋税,主动并入世家名下,这约莫有一百万亩;而另五十万,有二十万自先帝继嗣后被用作建行宫、太庙祭田所用,另三十万则是官田。”

胡灈听完又去翻那黄册,兵部与吏部两位侍中在此事上不便多言,还是林颂拱拱手道:“朝廷派我等来此办哗变一案,这些事情,似乎应由辰州府来管。”说着她瞄了一眼胡灈,似乎有指责的意思。

清平淡淡道:“本官暂代州牧一职,依林大人的意思,也是不该多管了?”

林颂起身告罪,清平知道她们这些潜邸旧人对自己上位十分不服气,没出一点力,却平白占了许多好处。严明华那夜在殿中所言并未广泛流传,清平也没有赶着上去说自己好话的习惯,于是有人猜测,她被皇帝提到这个位置来,是为了安抚云州一系的官员。这种话传到清平耳边,她仔细一想也没错,虽说她是琼州人,但是在云州发迹的,何况为了推行新法之事,云州官场及三郡府衙她都无比熟稔,去年原随在辰州查案,要去云州抽调卷宗,也是清平去信旧日同僚,这才行了方便,若是如此,说她是云州出来的也没错。

正所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清平见那三个侍中一棍子都打不出几个字出来,决定还是和胡灈商量,她也看出来了,这三位不服她,也不服胡灈,毕竟她们资历不够老,一个已经是尚书了,而另一个正为入阁做准备,高下立判。而正是她们在此,胡灈有话也不能说,麻烦的很。

清平以舟车劳顿为由,请另外三位侍中去行馆歇息,却留下胡灈,她道:“胡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看的这些诶鱼鳞册黄册,都是我前几日请州府户房加班加点理出来的。陛下派你们来辰州,绝不会是只为了查哗变那么简单。”

胡灈有些奇异地看了她一眼,道:“既然大人这么说,那我也说一句,陛下的意思已经清楚不过了,只是那三个怕事不敢上,来此地也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大人要是想驱使她们做些事情,那是不太可能的了。”

清平沉吟片刻后道:“我给你们看这些,并不是要你们做些什么。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就看胡大人你的意思。”

胡灈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清平从主座起身,将一叠纸轻轻放在胡灈面前,道:“最大的障碍已经扫清,未来的三个月里,你想做什么,查什么,全在你想不想,而不是能不能。”

胡灈只看了一张就脸色大变,也不复方才那么镇定了:“这是……这是真的?”

清平道:“自然是真的,这份是抄本,原件已经送达内阁,交由陛下决断。”

胡灈很快恢复了冷静,以她的聪明,哪里想不到这份由世家签名盖章的请愿书里的猫腻,她只觉白纸黑字红印格外惊心动魄,不禁低声道:“大人这么做,不怕那些世家事后报复吗?”朝廷的旨意中虽说是清平暂代州牧,但如果真将大权交给她,就不会再派什么钦差来了,只是下面的人不知她空有头衔,并无实权,一时被她震慑蒙蔽,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必然不会就这么放过她。

清平如何不知,胡灈能这么问,正是说明她们的目标是相同的,于是她笑道:“怕,却也不怕,请罪的折子我已经递呈内阁了,我既然敢开这个头,匡了那些世家大族,就没想过此事会善终。”

胡灈眉一挑,把那些账册都摞好,道:“我与那三个不同,她们是身心皆在不同之处,各有各的为难,我此番前来却是为国排忧解难。大人曾在云州推行新法,造福一方,陛下将你派到此处来,正是为了将新法继续推下去,大人不必太过担心,天若是塌了,那便盖着睡。”

清平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动她,既然胡灈能主动,她也省了事,当即道:“胡大人真是风趣,只是这天是塌不了的。”

胡灈突然道:“大人先斩后奏,这般大胆行事,究竟是要做什么?”

“把事情弄大,她们越是想遮掩,我却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清平看着她道,“你也看到了那些鱼鳞册,如今能收得上来的税越来越少,去年水患,她们更是有理由上报朝廷,请求再度减免赋税。世家有多少田,你与我不知道,朝廷也不知道,但田终归在那里不会跑,趁她们还没来得及防备,先清丈田亩,将数额上报,再还田于民,补上拖欠的赋税。”

她转过身去看悬挂在墙上的一副山水图,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云州战事搬空了国库,如今正是要钱的时候,户部那位不会说什么的。”

胡灈点了点头,见清平忽地回身一笑,道:“不过我真是没想到,胡大人竟会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其实在年初宫宴封赏的时候,胡灈就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了,人人都说,这位新出炉的礼部尚书,怕会是她入阁的最大阻力,但胡灈却不这么认为,她与李清平仅见过数面,却对这个人有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一切仅仅是来自于李清平的字,胡灈回去仔细想了很久,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两个不相干的人的字迹如此相似?这件事她一直藏在心里,并未随着时间而淡去。但以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不会让这个人入阁的,胡灈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这个李清平恐怕要止步于尚书之位。

她却y差阳错地猜到了清平内心的真实想法,但这一切仅限于猜测,此念也只是想想罢了,胡灈道:“只能说助人者天佑之吧。”

话已至此,两人已经没有再多说的必要了,清平对她道:“等会我派人将一些东西送到行馆,胡大人自便。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能答应我。”

胡灈心道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但如今这个局面,她也不好拒绝,只能道:“大人请说,若是胡某力所能及的,自然无不应允。”

清平轻笑道:“如果事情闹大,辰州世家联名上奏,朝廷问罪下来,请你们四位不要手软,该告我状还是得告,大人也无需替我分辩遮掩,只言就是。我只有这一个请求,还望大人答应。”

胡灈听后有些不解,请罪到底只是个流程,何以如此谨慎,但见她态度坚决,深思后还是勉强应了。

第224章无妄

夜色沉沉,一斗星从天幕横斜而过,流水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如今是初夏,花树葱茏之际,殿宇间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气。夜晚有风吹来,冲淡了y积在殿中的寒檀香,那些灰色的青烟落在她的脚边,如水般缓慢地在风里一荡,只在脚步移来时散开些许,复又相融,渐渐湮灭在黑暗之中。

楚晙提着灯走在大殿中,金砖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她只着了身雪白的单衣,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她推开一扇门,瞬间风涌了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灯,站在栏杆边上,从此处俯瞰长安城。薄雾中几点火光闪烁,那应该是五城兵马司在巡视。悬泉如今解冻,水流自高处而下,终日不歇,她不知今日为何突发奇想,要来此地看看。

那天清平站在这里,所见到的也是这般景象吗?

楚晙有些捉摸不定,这种忐忑于她而言实在少有,她独自站了一会,手中灯盏不知何时熄灭了。此时天色将晓,长夜即将过去,料想旭日初升时,便能见到这座城沐浴在朝阳中的恢宏雄伟,但她却有些意兴阑珊,等不及看这一幕,转身离去了。

行至书房中,依旧是从前的模样,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天光从窗花格里泻入一束,落在地板上,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中飞舞,那种肆无忌惮的快乐,让楚晙在书架边停下,她看了一会,抬头看见书架上有一本没放好,书脊孤零零地凸出,她伸手取了下来,学着清平的样子坐在地上,背抵着架子翻看了起来。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楚晙心中所想的却是前日从内阁送来的请罪折子,这折子自然来自暂代辰州州牧之职的礼部尚书李清平。她看完后竟有些恍惚,以辰州目前的局势来看,的确是需要这么一个人百无禁忌地挑破一切,后来的人才能施展拳脚,若是能瞒则瞒,恐怕也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这原本就是她的计划,从她选定清平,将她派往孙从善身边开始,这本就是她想的。但她却心存侥幸,觉得清平或许不会这么去做,当预想中的结果展现在她面前时,更多的其实是欣慰,到底她没看错人。

除却情爱之外,她们也曾共谋国事,一同面对难关,她对这个人的感情,不单单只拘泥于情,她对她的欣赏,看见她的成长,无一不觉得欢喜。

她的目光落在这个人身上太久,久到等她收回,已经满心都是她的影子。在疲于奔命之时,脚下无一片净土;朝夕倒数,人如朝露,却有人甘愿拉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

楚晙想起那日清平对她说的,一切皆会如陛下所愿。

所愿什么,她也不甚明白。手中的书滑落在地,楚晙靠在架子旁,犹如靠在什么人身上,在熹微的晨光里,就这么慢慢睡去。

梦中千里江山,万里家国,只是这份渺茫的愿想,究竟又落在哪里?

五月的阳光和熙,从叶片缝隙间洒落下星星点点,清平坐在树下乘凉,自胡灈一行人来后,她身上的重担顿时清减了许多,每日不过批批公文,空闲的时间一大把,过的倒也惬意。

那群世家家主回去以后发现被她耍了一道,先前该死的两人不但没死,还好好的回来了,她们登时起了别的心思,又开始到处找人给朝廷官府递折子,要求退回那份请愿书。接着便是拒绝清丈田亩,纵家仆捣乱,各种歪门邪道的手段数不胜数,告到户部侍中林颂那里,她只说全看尚书大人如何如何,一点责任都不肯担。

世家失了先机,想再扳回一局便有些难。清平想也知道那些人必定在背后痛骂自己,她也不去府衙,只在行馆中呆着,任由那些家主嚷嚷着要见她,就是不肯理会。

这行馆后园中种了许多紫藤,依附着长廊生长,也不知生了多少个年头,如今盘根错节,将这长廊遮地严严实实,紫花虽小,但成串落下,连成了一条紫色的花瀑。清平坐在垂花门边向那处看去,这门边也有一枝攀了上来,绿叶如翠,紫花如纱,在风里轻轻摇曳,不远处檐角上挂着的铁马摇动,传来清脆的响声,仿佛是这花所发出的。

日头西斜,她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见是李宴来了,还以为是送文书的,便道:“放房里就是,若是不急,我晚上再看。”

李宴站在日光里,袍服上的刺绣闪闪发亮,这光太过刺眼,清平看不清她的脸,便坐起来问道:“怎么,是哪位大人有事,要你带口信?”

李宴道:“大人,你要将我调到徐大人那里?”

清平先是一愣,才想起这件事,她淡淡道:“不错,我这里横竖没什么事,送文书别人也可做,你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李宴似乎想说什么,清平感觉有些微妙,但还是说了:“哗变之后,朝廷听闻消息,信阳王以修理王府为名侵占百姓私产,且强征长吴郡境内的铁匠入府,在江湖中广招死士、养私兵,这才派兵部侍中徐呈晔去查明此事真伪,并命信阳王尽快进京。”

“辰州乱便乱在此处,世家藩王勾结已久,动一处,另一处就要闹起来。”清平展开折扇摇了摇道:“徐大人人手不够,我便向她提起了你,说你出身紫金台,她只听这一条就答应了。好好把握机会,京中官员无数,想出头可是难的很。”

李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当即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大人厌烦我了。”

清平瞧了她一眼,也不愿去分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接着说自己的:“京中传言,太宗皇帝崩殂前曾留下一道圣谕,直言若诸王有不臣之心,后帝自可诛杀之,这道圣谕正是藏在紫金台的暗室之中,而你恰好是从紫金台升上来的,现在还兼着官职,陛下派你前来,正是坐实了这件事,如是请出这道圣谕,料想诸王也不敢擅动。但擒贼先擒王,你只要盯着一人就够了,若有异动,可行便宜之权,格杀勿论。藩王镇住了,世家宵小自然不成气候,就算告到朝里,有内阁压着,是起不了什么风浪的。”

“她们要是闹起来还更好,激起民愤了,辰州府怎能坐视不管?”清平直起身子,缓缓地舒了口气,将手中折扇收了道:“六州的世家就如同这花,看似看的如火如荼,实则凋零者众多,单剩下一些大族,靠往朝里安cha人手,培植势力,左右国事……这恰恰是陛下所不喜的,不然你看看现在的朝廷里,自沈明山去后,所谓的清流大臣,还有多少是出身世家的。”

李宴眼中一颤,她也是出身世家的,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但陛下也不能将世家全部拔了,要真是这样,天下如何不乱?”

清平看着她道:“为何要废世家,只消推出新的世家来替代旧的便是。前提是要依附陛下,赞同推行新法。世家自然会一直都在,只是重不重要,另当别论了。”

这些都是李宴所不曾听过的,她虽能猜着几分,但这些事摆在她面前时,仍然觉得不寒而栗;思及皇帝的种种手段,不禁庆幸家族早已经向皇帝投诚,夕阳西下,她的身影顿时添了几分萧索,作揖道:“多谢大人指点。”

清平认真地道:“先在辰州历练,最好推行新法时你也多多参与,以后吏部考绩必定不会再如现在这般了。等你再回京时,就能坐上侍中之位,资历够了便图谋入阁。若是不愿入阁,那就做尚书,如今六部尚书都能参加朝会,也没什么不同。”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再没有别的可说了。李宴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她仿佛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全然没有掺和的意思,便犹疑不定地道:“那大人以后……”

晚风拂过,坐在紫藤花影里的人身形一动,微微抬起头看,看向余晖下的远山。她眼中映着灿烂的夕阳,像是初燃又即将熄灭的烛火,在夜晚到来前终归于暗。她转过头来,面容平静无波:“你不必担忧,我自有去处。”

李宴心中有无数的疑问,但在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她颇为郁闷地告辞了,走前站在花瀑前向上看去,稍有风来,花瓣如雨簌簌落下,她知道这景象维持不过几日,一时百感交集,难得起了惜花的念头,离开时顺手摘了一串紫藤花藏在袖中。

那时候李宴并不知道,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第225章腿毛

商议了近半月后,朝廷的行文下至辰州府时,清平已悄然离开辰州。行文中命辰州三郡重新丈量田亩,且登记造册;由各郡官府出面,将辖区内的土地再次按照额数划分,清查世家田产;最后因世家所欠下的赋税太多,朝廷考虑到她们的难处,免去了大部分重税,暂她们将近十年拖欠的赋税补齐,在今年年底之前补全。

紧接着在这道恩威并施的行文之后还有一道圣旨,由于近日以来民间谣传藩王谋反,并暗指之前哗变之事因自出此,朝廷派兵部侍中及辰州巡抚,巡南总督、左右佥都御史赴辰州查明,这道圣旨一出,顿时将朝野上下的视线从清丈田亩转移到藩王那里,皇帝不过登基一年,藩王们屡屡挑衅,同时京中也传出信阳王在先帝灵前冒犯皇帝一事,短短数日,便将信阳王推到了风口浪尖。

万万没想到的是,信阳王竟身穿祭服,率几位藩王跪在先帝行宫前嚎啕大哭,因先帝是从小宗入大宗,旧地藩王皆为皇亲,负责行宫事宜的宣礼官及一众官员被无故驱赶,藩王们将行宫打扮成灵堂的模样,召家仆入内日日哭灵。宣礼官将所见上报朝廷,多日也无消息,藩王们正暗自得意,皇帝必然畏惧背上宗亲离心的名声,只能忍着被打脸,在天下人面前失了颜面。

但不过三日,便有大队军马把行宫团团围住。

据说信阳王当时面色自若,与身旁人道:“正是要天下人都看看,那皇位上坐着的是什么东西!”

左右惊闻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恨不得将耳朵都割了,信阳王被绑着手从行宫走出,颇为不屑地道:“天降灾祸,都是因为有无道之主在位,我等在此设灵堂祭拜先帝,将所见所闻告知,好让先帝知道,她有这么一个不孝忤逆亲长的女儿!且看着罢,先帝在天之灵必有所感!”

她这话刚刚说完,从天边传来数声炸响,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人回答,大风骤起,吹的门前白幡哗哗作响,霎时满天白纸飘落,宫中缟素,好似下了场大雪。

在场的人无不色变,纵使有不信鬼神者,但众目睽睽之下见了这等离奇之事,也难免心中慌乱。幸得兵部侍中大喝一声,命人将信阳王押了下去,宣礼官也及时带人入行宫撤去灵堂布置,但到底是河道易疏,众口难堵,这事第二日便传遍了辰州,连在船上的清平都知道了这件神乎其神的事情。

她听完这事,首先想到的是,看来这群藩王是真的与神院有勾结,神院又暗中与金帐有所往来,难保藩王与金帐没有合作过。之前原随就有过这种假设,单凭世家之力,金帐想在辰州动作似乎有些难度,但若是加上藩王,那有很多事情就变的容易了起来。毕竟她们在辰州经营多年,又是皇亲,即便是辰州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清平相信这世上没什么神迹,更别谈鬼神之说了,天边炸响怕是有人引燃璃火,至于什么天降白纸,必然是人为,不然为什么光下白纸,不下点银子?

先帝要真显灵了,看到楚晙拆了她修道的玉坛仙宫,驱赶了那些方士法师,明行法令,暗改其道,怕是要再气死一次。

但此时此刻,这些纷纷扰扰都离她太远,人人都以为她这个掀起风浪的尚书如今还在辰州,却没想到,她早就已经离开了风暴的中心,远远看着这场变革的到来。

小船在夜色中顺水而行,河水柔柔地荡漾起涟漪,群山在她身后渐行渐远,只剩下渺茫的淡影;船行在月色中,破开粼粼波光,如同千万个迷离幻梦。

四周只闻拍岸的潮水声,似乎有花开了,熏染开清淡的香气,这是辰州最好的时节,河流在月下蜿蜒而行,随处都可入画。她独自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用做。

而此时在长安,这次的朝会从早开到了晚上,楚晙按住辰州折子,悠悠道:“世上还有这等古怪之事?既然可以下白纸,那国库空空,为何不下点银票呢?”

臣子们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说话,纷纷跪地请罪,楚晙手一挥道:“罪不在众位卿家,在那有心人等。都起来吧,今日议了一天的事,却没有议出个结果来,到头来却等到了这么一份折子。”

无人胆敢言语,但都能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一一扫过自己,但事关藩王本就是人臣忌讳,稍有不慎引火上身,若是帮藩王说话,那又违背了皇帝的心意,毕竟信阳王对皇帝不敬之事已经传遍长安;要是顺着皇帝痛斥藩王,最后被藩王逃过一劫,那接踵而来的报复哪里是臣子承受的住的!早有先例在前,重臣因削藩之事获罪者比比皆是,何况首辅一言未发,六部尚书也没有说话,谁又敢妄言?

楚晙玩味地看着殿中的大臣,在她看来,信阳王哭先帝根本不值一提,如这等不入流的手段,动辄以孝道宗室相逼,就算信阳王哭死在先帝灵前她也不会眨眼……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信阳王真能这样死了,她也不介意赏她个体面,保她后人爵位不变,不过是往封地多派几个长史辅佐罢了。

她心中冷笑,啜了口茶温和地开口道:“信阳王是朕的长辈,也是宗亲之首。先帝在时也多有挂念,屡次与朕提及她,情谊甚笃。”

许多还未开口的大臣松了口气,看来皇帝的确是想放过藩王了,幸而那些话没说出口,免了一场灾祸。

楚晙淡淡道:“朕不信她会说出德行有亏这种话来,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朝野皆知,若是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但宗室的名声有损,朕也愧对先帝托付了。不如就这样罢,召宗正寺卿过来。”

严明华道:“既然是陛下的家事,臣等理应避嫌才是,请陛下容臣等告退罢。”

大家纷纷在心中赞叹首辅高招,但楚晙微微一笑,道:“阁老是老成谋国,但皇家无私事,哪里有避嫌之说呢。”

未过多久宗正寺卿入殿觐见,其实她也想和皇帝私下说说这件事,看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满殿都是臣子,见到此种情形,她心中一沉,觉得这事要黄了,思及那封信与几箱沉甸甸的珠宝,宗正寺卿还是决定说一说。

楚晙看着她道:“信阳王之事卿应当听闻了,依你所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宗正寺卿正义凛然地回答:“回陛下,信阳王安分守己,是为宗亲表率,如何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要离间陛下与宗室。”

“言之有理,信阳王为人朕也略知一二,倒不似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宗正寺卿见皇帝态度平和,趁热打铁道:“陛下说的是,可见有些风言风语未必是真,所谓三人成虎,正是这个道理,还请陛下尽快决断才是。”

“宗室的事向来是归礼部管,”楚晙话锋一转,看向严明华道:“严阁老的意思呢?”

严明华附身道:“正是如此,不过礼部尚书现今不在京中,暂挂尚书品衔的乐大人前几日因病告假了……”

这么会这么巧,宗正寺卿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却听皇帝温和地道:“既然如此,为了一证朕与诸位藩王的情谊,让天下人知道,朕与宗室之间密不可分,断然不会有什么龌蹉——”

“要流言不破而散,那便请信阳王进京一会。”

第226章海豹

晨起未闻鸟鸣,先听见绿荫里传来阵阵清脆的铃响,而后阳光顺着窗檐漫了进来,只停在花柜旁一线,便再也不肯向前了。如此以来,这屋中虽是亮堂堂的,却并不燥热,风时不时吹进窗里,夹杂着腥咸的海水气息。

清平站在楼梯边,见掌柜正指挥着人以清水冲刷地面,水顺着门边宽道流了出去,没一会地面就快干了,院中又变的清爽起来,清平这才走下来。掌柜见了她问好,道:“客人歇的如何?今日外头不热,风大的很,客人可以出去走走,不过要当心下雨。”

清平作答后向她道过谢,慢悠悠地出了客栈,从一片树林走出,在一条河边驻足,有船家过来,她便直接上了船,付了几个铜板后在另一条河道下了船,从台阶走上去,便见到一条极为热闹的长街。清平先在一家店用了早点,才在街上逛了起来。

闽州果然名不虚传,这条街上货物种类繁多,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清平一路走下来,见商铺林立,奇货异物,琳琅满目,都是前所未见的东西。这长街呈环状,层层环绕,但另又分道路,好让车马进入。环中心则是闽州商会所在之地,朝廷在此设湛泊司便于管辖,至今已有二百余年。

清平只逛到一半便到了中午,便去茶楼用午饭。她照例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遥遥可见一片蔚蓝,海天相接,偶然有飞鸟掠过,水潋滟,晴方好,当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今日却有些不大一样,这茶楼中安静非常,连方才上菜的伙计都不见了踪影,清平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叶,一道人影落在桌上,她微微抬头,那人自顾自在她面前坐下,从果盘中捏了颗朱果把玩。

清平颔首道:“邵公子。”

闽州风气开放,多有男子从商当家,这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其服饰也与中州大相庭径,手腕俱露,裙裾也不过脚;男子出门不戴帷帽,不乘轿,时常看到大家公子坐着长竹椅,毫无遮蔽地从闹市街头行过,对闽州人而言,这都是常态。

邵洺衣着华丽,头戴镶嵌宝石的华开,在阳光中极为耀眼,双手都戴着珠宝各色的戒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敲着。与他相较而言,清平便显得格外随意,穿着并无什么讲究,邵洺抬起眼道:“家姐在长安给你添了些乱子,我已经说过她了。”

清平想到邵聪的样子便觉得有些好笑,道:“倒也不算什么麻烦。”

邵洺答道:“她本身就是个麻烦,若不是家中出了乱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借商队北上,将她送至长安。”

“如过你是说婚书的事,”清平喝了口茶道,“于我而言无妨。”

邵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你变了许多。”

清平嘴角一挑:“正如世事迁移,人总是会变的。”

两人一时无话,各有各的心思,半响邵洺才道:“辰州这般大的动静,人人都以为你在昭邺,必不会轻离。但你却到了闽州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5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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