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得了一块烂骨头,啃吧啃吧,然后还幻想着在吃肉的模样,是不是特别像?”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狗不吃烂骨头的。”
朱祁玉平静的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还不如一条狗是吧。”
兴安看着楼下的遮奢豪客,端起了袖子半弯着腰说道:“那是。”
“狗不会骗自己,说自己吃的是肉,但是他们会,他们不仅骗自己吃的是肉,还要大声的叫唤。”
“若是旁的人戳穿了他们吃的不是肉是烂骨头,他们便会狺狺狂吠不止,直到旁人认同了他们。”
“若是叫唤还不管用,就会要咬上那么两口。”
“狗挨了打,不会叫唤的全天下都知道,但是他们会,还会编一套自己都不太信的说辞,让所有人跟着一起信。”
兴安确切的知道陛下在骂的是什么人。
楼下的这些遮奢豪客们,眼下纸醉迷金的模样,的确不如狗,因为狗挨打是不会叫唤的。
但是楼下这群人,挨了毒打,还会自我安慰,说陛下宽仁这种陛下都不信的鬼话来。
“你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烂骨头吗?朕可是收了他们八成的移民税啊。”朱祁玉平澹如水的问道。
兴安对答如流立刻说道:“自然是知道的,但是陛下也说了,一时苟且,便幸甚至哉。”
高婕妤愣愣的看着这番奏对,她不懂外廷政务,听不太懂这奏对到底是在骂谁,是在骂人?还是在骂狗?
狗,何其无辜。
朱祁玉眉头稍蹙的说道:“他们说了这么多,但是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这天下,终究还是他们的。”
“朕之前就说,中国的老百姓,大抵是隐忍的,这种隐忍的性格,大约是可以承受苦难的。”
“大概的讲,就是老实人,老实人是不能承受屈辱的。”
“你不能左边让他承受苦难,右边承受屈辱,这样会把老百姓给逼疯的。”
高婕妤抿了抿嘴唇,看着陛下。
兴安想说什么,又停住了话头。
朱祁玉站起身来说道:“朕有时候就在想,有一天他们坐了江山,是何等模样。朕最怕的就是他们学了那南宋,对那外番蛮夷,俯首称臣啊。”
“朕其他都不怕,就怕这个,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转移支付成本,到那个时候,大明失去的东西,都要那些最普通的、本就在承受苦难的、千千万万个类似杨铁那般在当牛做马的百姓,去承担屈辱带来的所有恶果。”
“甚至还要翻倍承受。”
“再隐忍的百姓,再温懦的百姓,可以承受苦难,甚至从苦难中品出些许甜味的百姓,也无法再承受屈辱带来的痛苦。”
“想想当初胡尚书给朕讲史,就讲到了那赵构给金国皇帝上奏曰:臣构言,今来画疆,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州割属上国。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
“气的胡师父,吹胡子瞪眼。”
胡濙有一次给朱祁玉讲史,就讲到了《宋高宗上金朝誓表》,又谈到了当初太宗文皇帝读至此段,痛斥荒唐,引以为耻。
绍兴十二年二月,宋高宗赵构下旨杀岳飞后的两个月,赵构遣端明殿学士何铸等人到金国,进献这份誓表,以臣礼敬金国上国。
画疆割地,助军赔款,以求苟安。
而这一切,最后都落到了百姓的头上。
兴安一听这话,吓得一激灵,哗啦一下跪倒了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大明何至如此,何至如此,何至如此。”
“就算是那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稽戾王,错在草率亲征,错在叩门啊。”
“陛下,大明…何至如此。”
兴安不理解,非常不理解,他坚信大明不至如此,千千万万的大明的百姓也坚信如此。
就是那最擅长投降的科道门阀们,也因为祖宗成法在,不敢说这话。
大明因何而立?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这是明明白白在吴元年,太祖高皇帝写在《谕中原檄》中的内容。
倘若哪一天,大明对外番蛮夷俯首称臣,那大明安在?
朱祁玉惨澹的笑了笑,摇头说道:“朕就是有感而发罢了,你起来便是,朕没说会有那么一天。”
“大明,也决计不会有那一天!”
大明的末代皇帝朱由检,面对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大明江山,最后选择了以死谢罪,给大明留下了最后一丝体面。
朱由检没没有选择在后金鞑清苟活着,反复表演:大明皇帝今天下敕投降了。
那是苏献帝才能整出来的活儿,大明皇帝真的没那个脸整这种烂活儿贻笑大方。
大明立国之根本,也不允许有那一天。
“起来,看你那样子。”朱祁玉拉了兴安一把,兴安一个趔趄,差点没站起来。
兴安是真的怕了,陛下这料敌从宽的性子,料敌实在是太宽了,这都料到哪里去了?
“腿软。”兴安用力的跺了跺脚,看着楼下那群遮奢豪客,眼神中格外的凶狠,他咬着牙说道:“陛下,这些背弃大明之人是不是要抓起来?”
朱祁玉摇头说道:“不抓,放他们走,朕就是想看看,他们能不能在海外折腾出名堂来,能折腾出来,朕不仅不针对他们,还给他们海外封爵,除了师出有名,也会给他们需要的支持。”
“走了。”
朱祁玉不再看下去,热闹看够了,他和这些遮奢豪客们勉强达成了默契,这份默契,要看这些家伙在海外是否混出名堂,再做打算。
朱祁玉可以提供如武备、军需、船舶、名义、税收甚至直接的武力支持,来支持他们在海外的扩张。
给了他们机会,就看他们中用不中用了。
走出湖心阁的时候,兴安咬牙切齿的回头看了一眼,而刘天和眉头紧皱的站在阁楼上,看着朱祁玉远去的身影,越看越熟悉。
“那是皇爷爷?”刘天和不确信的自言自语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