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饭后,正在平棘城内查看部队军备的张敦礼只是愣了片刻,便立即从行军方向断定,这是幽州军在闹事,他们可能觉得此番支援耽误了秋收,想要补偿,所以形成了鼓噪和骚乱。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尤其是均田制下的府军制,时间长了,里面都是成股成队的乡党,很容易连军官一起被裹挟,而上级就算是因为修为而有局部武力优势,也不好真的动武。
多头多足的幽州军这边,此类事端最为常见多发。
一念至此,一身官服的张敦礼立即捻须蹙眉来言:“你去跟这些幽州兵说,想拿到赏赐必须要先回到瘿陶。然后再替我去寻一下邓龙邓将军,如果找到了,请他入城说话,如果他不好离开部队,便替我问问他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弄出这种事情来?便是要赏赐,也该等到秋收后才对,现在府库里那么干净,拿什么给他?下面人不知道他不知道吗?我何曾亏待过他?而如果找不到他,也要迅速回来汇报。”
就这样,信使得了军令,立即出发,主动迎上,然后一去不回。与此同时,那股“幽州军”根本没有停下,继续北上不停。
大约还有三里的时候,有其他后续出动的哨骑回来,告知了这支兵马的怪异——这支军队里并没有沿途鼓噪、劫掠,反而气势汹汹,直奔城下而来。非只如此,虽然总数对的上,骑兵也有,但跟幽州兵五千人里足足三千的大队骑兵相比,这支兵马的骑兵比例少的过分了。
已经回到城内旧府衙大堂上开始披甲的张敦礼登时脑袋嗡了一下,但他马上在堂上解释:“这必然是幽州军怜惜战马,再派人去,告诉对方,我愿意出私人资财,稍作赏赐。”
也不知道是给谁解释。
第二轮使者出动,同样一去不复返。
而很快,城内的军官便来汇报,告知了那支兵马丝毫不停,且阵型严整,已经出现在城头视野范围了,委实不像是幽州军来讨要赏赐。
张敦礼沉默了下来,没有再吭声,他的甲胄也穿了一半停在那里——全套明光铠的上身已经穿好,但甲裙还没有装上,这让坐在那里的张府君显得有些滑稽。
但也没人逼问他,也没有人催促他,因为跟他一样,平棘城内的人也都茫然不知所措,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已经有骚乱从城北往城内蔓延了。….不过很快,就又有人来汇报了,乃是第一波派出去的使者。
这似乎让平棘城内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张敦礼张府君也是如此。
“府君!”
使者明明只是骑马走了几里地的往返而已,此时却气喘吁吁,瘫倒在了堂前,唯独说话还算利索。“武安郡李郡守让我带句话给府君,他抵达城下一刻钟后便要攻城……此时出降,便有同僚之谊,府君尽管带着家人资财归乡或者安居,此地郡卒也可保全,若是他攻城后再遇到府君,则鸡犬不留,郡卒也要抽杀示威,请府君三思!”
张敦礼之前便隐隐猜到说不定是李定,但还是不敢信,不愿意信,此时知晓,本该有所反应,却依然满脑子都是不解、震惊和恐惧,以至于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周围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却不可能放任这位府君继续失态了。
“府君,无论如何,上城看一看。”
旁边的都尉齐泽努力来劝。“若是敌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那便守一守,末将必然尽力,而若是敌军强横,府君不愿意抵抗,末将愿意倾力保护府君家小,不让对方行失信之举。”
张敦礼点点头,奋力站起身来,周围亲卫扶住,不顾这府君下身尚未着甲,直接往城北而去。待到他们抵达北城城墙之上,李定的五千武安卒也恰好抵达,却正在城北列阵。
张敦礼扶着城垛来望,只见对方明显缺少金鼓……这是当然的,如此长途奔袭不可能带着那么多笨重物件……但旗帜却坚持携带,此时尽数展开,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却只在上午阳光下或舞动、或立定。
而随着旗帜的不停操作,毫无金鼓的情况下,这支顺着官道抵达的五千人大军居然从容落位,就在城下就势摆出了整齐的大型方阵。方阵内士卒或立或坐,乃是外围防御,内里趁机休息、皮甲。且长枪、刀盾、弓弩错落有致,前后左右分明。内中小方阵之间也形成了通畅的内部通道。
然后张敦礼看到了缓缓打马汇集的中央将旗,偌大的“李”字顺着秋日上午的轻风摇摆不止。
“如之奈何?”张敦礼面色苍白,扭头去看身侧的齐泽。
“全是府君做主。”虽有头盔遮掩,但目睹了城下这一幕的都尉齐泽面色同样发白。“但我一定要告诉府君一件事……李府君说他抵达城下一刻钟后发起进攻,绝非是虚言,这般纪律与军阵整齐,一刻钟后只要有高手突破城门,武安军便可以全军投入战斗了,甚至能直接四面悬索攀城……如果府君想守,现在就要下令让人直接将城门的千斤坠给放下,然后全军四面布防整齐!”
张敦礼张了张嘴,便欲言语。
这个时候,城上一阵骚动,张齐二人赶紧去看,却见到李定将旗向前,然后一名全身明光铠、披着大红披风的将领骑着枣红马,在一名皮甲女将的护卫下径直往阵前城下而来。….须臾抵达,双方不过数十步,张敦礼看的清楚,正是之前有过数面之缘的武安郡守李定,至于旁边女子,虽然艳丽惊人,却也顾不得看了。
眼见后者来到城下,齐泽再度低声提醒:“府君,问问他从何处来,是从信都绕道吗?瘿陶是不是被河间军从信都出发给围了。”
张敦礼脑子还有些乱,闻言只是鼓起勇气本能开口:“李府君,你从何处来?瘿陶是不是被河间军从信都出发给围了?”
“没有。”李定平静以对。“虽说兵不厌诈,但今日事是我一家为之,并未借河间兵马与道路……瘿陶也没有被围……我是从柏乡一路奔袭至此。”
齐泽登时色变。
“那……”张敦礼此时稍微反应过来,却不由大喜。“那你岂不是自投罗网?若是瘿陶的邓将军率幽州骑兵来援,你是要溃在城下的。”
“所以我才要全力攻城,马上攻城,拼了命的来攻城,而阁下若不降,也一定会被我下令全家处死,鸡犬不留,以作震慑的。”李定昂首平静来答,仿佛在说今日中午加餐吃什么一般。
张敦礼晃了一晃,原本稍微恢复的一点血色迅速消失不见。
但很快,其人便几乎是本能愤恨来问:“可是李府君,为何如此啊?你我都是朝廷命官,各守一郡,为何要无故来犯我疆界?乱做杀伐?”
一言既出,张敦礼瞬间鼓起了不少勇气,便想在阵前将道理辨明,使对方羞耻惭愧而走,脑子里也瞬间想起了无数素材、名言、道理,准备拿来使用。或者说,他从听说对方吞并了襄国后,脑子里便一直有这一份推演,想着见面后将对方批驳的无地自容。
孰料,那李定闻得言语,也不笑也不怒,只是昂着首继续认真来答:“乱世之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张敦礼只觉得胸口一堵,万般道理都被噎了回去。
李定则不再言语,只是抬头去看日色,安静等待。
鸦雀无声的城头上,打破沉默的是都尉齐泽,其人低声再做询问:“府君……到底是降还是战?战不能再耽误了,立即放下千斤坠堵塞城门……那张夫人怕是已经成丹了,我委实抵挡不住。”
张敦礼只是不言。
齐泽还要说话,但低头一看,却正见到自家府君两股正在战战,只是靠扶着城垛勉强站立而已,这位本地豪强出身,在河北那两年大乱中做过所谓义军的赵郡都尉沉默了一会,忽然扭头吩咐:“打开城门,就说张府君请李府君入内。”
张敦礼看了此人一眼,但没有吭声。
旁边军官倒也妥当,看到这一幕,方才匆匆下去了。
军官一走,张敦礼如释重负,却又拽住了齐泽:“齐都尉陪我下去迎一迎。”
齐泽自然无话可说,赶紧来扶,却又迅速反应过来,指着对方下身来言:“府君,要不要把甲裙穿上?”
张敦礼愣了一下,然后尴尬一时,但此时楼下已经在开门了,便不禁一声长叹:“算了,帮我把上身的甲胄去了吧,我不是着甲的料。”
齐都尉从善如流。
中午时分,入平棘城后稍作安顿后,李定立即用张敦礼的印绶写了一封求援信,然后派人向瘿陶邓龙求援,恳求对方速速来平棘城下做两面夹击,务必将奔袭至此已经疲惫至极的武安卒给一战而破,并将此番乱首李定给生擒活捉。
但若来得迟了,说不得要被李定攻入平棘城的,那就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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