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变得更强大了,更多了而已。
“张行没那么容易死,黜龙帮也没那么容易亡。”曹林躺在那里,缓缓来道,却不知道是在跟谁说。“张行身上其实很有些说法,什么黑帝白帝的,不是虚妄。但最主要的,是他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恩未必怀忠,可惧必怀乱,他在河南河北,始终没有乱杀人,始终没有坏了各类秩序,凡事都反着曹彻来,所以,便是这场坏掉了,黜龙帮内也必然有他的死忠,愿意帮着他再起来……再说了,这一场未必就坏掉,不是还没确切消息吗?若是一击而胜,怕是段威已经遣飞马入东都,收拢人心了。”
李十二郎没有接话,而是直接来问:“中丞,能不能给秦二交个底?”
“随你。”曹林平静来答。
“秦二。”李十二扭过头来,认真来言。“东都不会垮,司马二龙已经率徐州大营精锐五万折回,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打到寿春那里了,杜破阵根本拦不住。”
秦宝懵了一下然后立即点头:“就是李枢都拦不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清臣从袖子里摊出手来严肃来讲。“我是说,天下这般大,你想要保固百姓,何必非得河北?东都加上周边司隶直属,何止百万人口,再加上全天下的人事地理财政军事文书,上古以来的什么敕龙碑也还在这里,也需要人保护。司马二龙回来,绝不会对你不公。你跟司马二龙不是一类人吗?正该并肩作战,维护这四海天元。”
话到这里,李清臣终于从袖子里探出手来:“秦二,东都不是死城!这是天下精华,不该被战祸荼毒,你留在这里,公私两便,大有可为。”
秦宝明显犹豫,乃是沉默了下来,没有回答。
李清臣见状,刚要再言。
这边秦二却忽然开口:“既如此你来守这天元,我去随张三哥再建个新的,如何?”
李十二登时被气笑了,他看了眼身侧闭目若寐的曹林,复又对秦宝摇了摇头:“咱们出去吧。”
秦宝低头转身,刚刚出到院子外,来到那群朱绶、黑绶中间,身后便传来李清臣的言语:“中丞有令,秦二执迷不悟,依旧拿下,送入塔下黑狱。”
秦宝没有多余惊异之态,也没有反抗,只被柴常检、胡彦几人率先拥上,将他拉住,往对面黑狱扯去。
人既走,李清臣立在雨中纹丝不动,只望着那几人背影发呆,而周围靖安台旧列新僚也多如此。
春雨挥洒不停,渐渐有些急促起来,而这个时候,相距足足数百里的淮上重镇,也就是寿春、下蔡之间,恰如李清臣所言,正爆发着一场足以改变天下局势的大战。
司马正率军五万,逆流而上,上午借着雨水遮掩,迅速抵进到杜破阵大营五里之外,然后忽然间亮出旗号,督军向前,同时以三千人为一营,大举张开,十二路齐头并进,发动全面进攻,猝然突入杜破阵的水陆大营之中。
杜破阵慌张失措,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徐州军会来?为什么司马正会来?待到他被亲卫护着离开营寨,来到营寨后方预设的山坡台地上,亲眼看到细雨中徐州大军涌入营盘,也还是不解。
没有理由啊?!
实际上,他是知道数日前涣口被徐州夺走消息的,而且正是司马正遣使来告知的,使者还要淮西军退兵……但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是放羊时候得割草、吃饭时得喝汤一样的事情。
甚至,正是因为对方这么做了,他才稍微放下心来,准备过几日春日水涨,淹没对方水寨后,进行总攻的。
结果,雨刚下几日,未曾出兵,却被人趁。
“父亲大人!”
一骑冒雨过来,临到半山坡上,忽然一个打滑,战马趔趄摔倒,而骑士不敢怠慢,径直腾跃起来,而战马却往山坡下滚去,哀嚎嘶鸣不止。
那骑士一跃之后,也不管马,更是收起真气,匆匆步履向前,几乎是用爬的来到半山坡的一个凹处平台,然后不顾泥泞,再度拜倒:“父亲大人,快撤吧!根本拦不住!”
“胡扯!”回过神来后,正立在此处眺望局势的杜破阵勃然大怒。“我在这儿看的比谁都清楚,别处是撑不住,但你指挥的四营太保军全都挡住了,刚刚还反扑了出去,如何来劝我逃?!”
那骑士,也就是大太保阚棱了,闻言一怔,抹了把脸上雨水,赶紧解释:“父亲!只有太保军跟辅伯河北带回来的那营长枪能战!而且也只是借着营寨来战,其余兵马都挡不住!再这么下去,其余营盘尽陷,那这一万二的太保军跟长枪营也要被困死在寨的,还不如早点将这一万多底子给带出去,再图将来……”
“你存的什么心?”听到这里,杜破阵居然更加来气。“你说,全军都没了,你存着四营一万多太保军想如何?还要给你辅伯存他的底子?!”
阚棱目瞪口呆,心中更是一涩,却只能当场在泥窝中叩首。
“盟主!”就在这时,前淮右盟副盟主,所谓黜龙帮大头领之一的樊仕勇赶紧上前,几乎是整个抱住了杜破阵。“盟主不要犯糊涂!太保军不是阚棱的底子,是你的底子,连他都是你的底子!就连辅副盟主也是你的底子!”
杜破阵似乎清醒了过来,却又茫然来问:“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真不能战吗?”
“怎么战?!”樊仕勇无奈反问。“为什么阚棱宁愿摔跤也不敢腾起来?现在只是人家扑过来,就撑不住了,等司马二龙真的亲身压来又如何?真要全军覆没?还有对岸的淮南军,人家本就是被救援的,难道会不来吗?到时候怎么办?”
杜破阵茫茫然仰起头来,然后本能看向淮水对岸,然后便看到了让他既愤怒又有些释然的情形——淮水上,淮右盟引以为傲的内河水军,居然弃了水寨,主动从侧门往上游而去,俨然是要逃走。
当然,也可以说是去抢占河口。
而当他目光再度扫过混乱的营寨之后,到底没有再说出呵斥、埋怨的话来。
“老大。”杜破阵推开樊仕勇,上前扶起阚棱。“是我被局势吓糊涂了……现在你回去,再坚持一下,我从这边调援军过去,看看能不能守住……如果王代积出兵了,或者司马正出手了,你不要等,立即按照你想的那般,把兵马往西面撤!咱们不打淮南了还不行吗?记住,不要走最近的淝水口,咱们有浮桥,过去走颍水口,甚至走汝水口直接回家,不然容易被人追上。”
阚棱这才如释重负复又在对方手中往地上硬磕了个头,方才匆匆离去。
而人一走,杜破阵立即传令,一面是顺水推舟,让水军去控制上游河道,以及最近的淝水口,协助退军;另一面却又赶紧调度其他兵马往营盘西面援助。
军令既下,其人想了又想,看了又看,疑问非但没有解,反而多了许多。
“司马正为什么要来打咱们?是江都下的旨意?王代积请的旨意?”喘着粗气的杜破阵忽然扭头去问樊仕勇诸将。
诸将不能言语。
“还有,若是那样,为什么王代积现在还不出兵?”杜破阵继续来问。“为什么不出兵?他在担心什么?!司马正没告诉他吗?”
淮水对岸,雨水中,号称淮南卧龙的王代积王九郎立在据说有八位仙人证过道的八公山上,向北眺望,心中果然充满了疑惧。
被人救却感到疑惧,当然不是因为救助本身,而是说,王老九这个人对政治的敏感度是非常高的,作为江都出来的人他很清楚,圣人在,是不允许徐州大营这个盾牌擅自离开驻地范畴来救援,更不要说是倾巢而出……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去求援,他还有些余力,在等待反攻的机会……那么换句话说,司马正此时带着徐州大营所有主力来到这里,绝对是自行其是,绝对是违逆江都意愿的。
那么这代表了什么?
江都发生了什么?
司马氏要参与天下争雄了吗?
今日一战,然后再行兼并,自己有抵挡的能力吗?
王代积一声不吭,看了片刻,越想越急,几乎要胸闷过去,但忽然间,一阵河风卷着雨水打到他的脸上,这位东都及时雨、淮南卧龙立即清醒了过来。
且说,王九郎从最基层的文吏开始,带着一点妖族血统顶着歧视奋力往上爬,拼了命的往上爬,为了爬而爬,爬到现在,身处乱世,早已经因为步步登高而产生了特定的心思。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攀爬的经历,他依然清楚,越是如此,也要小心谨慎,越要认清现实,不能放不下身段走进死胡同。
一念至此,其人立即回头:“闻人将军,率水师出兵,与司马公夹击淮西贼!胜负就在今日!”
前淮右盟副盟主闻人寻安闻言,拱手一拜,立即折身下去了。
两刻钟后,淮南军自水上大举来攻。
这个举动使得淮西军丧失了最后信心,不待司马正出手,便全军主动后撤,但早已经陷入败势的他们甫一脱离营寨,便转入溃败之中。
大军崩溃,杜破阵反而彻底清醒了……是自己之前攻略淮西太过于顺利了,以至于骄纵不可一世,就连张行被东都、白横秋依次围攻的消息传来,反而都成了他杜破阵坚持下去的动力。
若张行北面大败,李枢无能为,自己反而横扫淮南,岂不是能在义军,或者说是黜龙帮内大有可为?
然而,眼下兵败如山倒,却也只能压住一切,咬牙前行了。
待回到悬匏城,重整旗鼓,再论将来。
“义父!”
这边杜破阵刚刚下了山,往西面河口区,乱哄哄的败兵中,忽然有一窝人乱糟糟涌来,为首一将,乃是闻人寻安的外甥、杜破阵最新收的太保郭祝,其人迎面大喊。“前面淝水口的浮桥被断了!司马正亲自引兵三千绕过山去断的!当着所有人面,一刀切断了!水军的王八蛋装作没看见,直接过去了!”
杜破阵停住脚步,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失笑,就在雨中抹了一把脸……其人手指粗粝,硌的脸疼。
PS:大家端午节末尾快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