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立德不再言语,而是眼神飘忽起来,也不知道是单纯醉酒,还是想到了加入黜龙帮前遭遇的河北的境况……又或者更具体一点,是三征前官道旁抛尸的青壮?是被杀死的窦氏宗族父老?还是冻死饿死在高鸡泊里的各路义军家眷?
谁知道呢?
进入四月,淮上军情继续传来,刚刚重新组织并发动起来的黜龙帮上下一时紧张不已——因为江都禁军发动的太快了!而且根据情报来看,也太团结了!甚至实力几乎无损!
这还不算,随着黜龙帮将情报能力转向禁军为主,加上禁军北上,相关情报周期变短,很快,就给人带来了一种局势加速崩塌的感觉。
四月三日,禁军前卫吐万长论率兵一万四千自淮南化明先行渡河,杜破阵初来乍到,立足不稳,根本没有阻拦,直接放弃当面的淮北徐城……这个消息,黜龙帮是四月七日得知的;
四月五日,禁军主力自运河淮口山阳正式渡河,轻易夺取了泗水入淮口,这个消息传到黎阳是四月八日;
四月六日,禁军主力循泗水北上,占据要冲淮阳,这个消息传到东郡白马是四月九日早上;
同一日,就在淮阳身后徐州城的杜破阵不战而逃,放弃了徐州本镇,这个消息传到黎阳是四月八日深夜……因为杜破阵提前通知了黜龙帮。
故此,当夜张行便立即动身,来到了大河对岸,结果刚到对岸的白马,吃了顿东郡治所的廊下餐,便接到了这个消息。
情况发展到现在,前后三日,禁军便全面渡河,徐州不战而逃,整个黜龙帮都被惊醒,原本还沉浸在河北战事余波与各种内政、整编、扩军讯息里的黜龙帮各个层级全都清醒的意识到,一场新的军事冲突在所难免。
而原本胸有成竹的高层也不免有些动摇。
原因很简单,禁军的团结与迅速,虽然事与愿违,却也算是早有想象,高层早就通了气,制定了策略……问题在于杜破阵放弃徐州治所与核心一郡下邳,逃往东海躲避……这件事情可不是谁的提前布置。
这是杜破阵为了保存最后的实力,自行为之!
四月七日到八日,禁军主力继续大举渡河,而前锋赵行密不确定在具体什么时间点轻易夺取了徐州城。
一时间,全天下的目光都投向了徐州,大家都想看看天下数得着的两个强梁是如何一决胜负的。
但只看了一两天就不看了,因为很快另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所有人都看向了西面:
英国公白横秋在击败了渭水畔的一支巫族部队后继续率两万主力西行,驻守西都大兴的当庐主人韦胜机出城来迎,白横秋兵不血刃控制了西都城,然后当日便寻到了一个曹氏远支的子弟,立为新皇帝,自称丞相,大赦天下,并正式将大兴改为长安,然后遣使四面。
这一日是四月初九。
之前被当庐主人拦在蓝田东南通道的荆襄总管白横元接到讯息,扔下大军,单骑入城,向白横秋称臣,这一日是四月初十。
而见到白横秋使者的都蓝可汗竟是丝毫不惧,其人毫不犹豫撕毁了对方的劝退书,反而发出金箭,要各部不再劫掠,速速汇集于渭水北面,同时往北面巫族领地邀请援军,俨然也是要大战一场。
相对而言,萧辉趁机去取江宁、江都反而显得波澜不惊。
只能说,全天下的局势都已经紧张了起来,而且谁也顾不得谁。
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黜龙帮已经变得艰难起来,因为禁军的坚决和神速直接影响到了其他人的态度,东都什么话都不给是理所当然,淮西王代积原本已经在私信中与张行谈的入巷,如今也变得滑溜起来。
黜龙帮内部也产生了一些杂音,因为大家都已经意识到,杜破阵的不战而逃虽然是他自作主张,可也明显是受了张行一些布置的影响。
这还不算,到了中旬,另外三个天大的坏消息也依次从徐州传来了。
四月十一,黜龙帮大头领、淮右盟副盟主、徐州行台副指挥,辅伯石公然率部投降了禁军;随即,知世军自琅琊南下,黜龙帮大头领、总管,原本被要求留在琅琊防御禁军北上的知世郎王厚,于四月十三率全军降服司马化达;倒是內侍军王焯,又拖了三日,四月十六才按照禁军的劝降提出反向条件,所谓降牛不降马,降东不降西……也就是要求直接归属牛督公指挥控制,而且归于禁军主力而非前卫吐万长论……但也是降了。
黜龙帮建帮四年,迄今为止不过两个叛徒,这一次一口气连续降了三个大头领,虽说是外藩,但也足够惊人……当然,因为过于惊人,所以不用问都知道,这里面肯定就有张行当日在徐州的“布置”。
仓促之间,他能想什么主意呢?无外乎是降了当眼线之类。
只不过,他的这个主意直接牵动了杜破阵不战而避,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里面肯定有张行派来的间谍。”徐州城城头上,刚刚押运了一批粮食过来的赵行密如此下了结论。
“必然如此,你觉得是哪家?”司马进达蹙眉以对。
“你问我吗?”赵行密无语至极。“我这些日子都在外面搜罗各地仓城剩余粮草,又没见到几个降人。”
“內侍军应该不是。”司马进达想了一想,给出自己看法。“内侍军是我们劝降的,牛督公在这里呢……回东都不好吗?韩引弓跟他们有仇又不是我们。”
“应该如此吧。”赵行密点点头。“但反过来说也不可靠,反正人家只听牛督公的……是那个知世郎吧?”
“王厚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但见了人以后我反而信了,不只是我信了,在场的诸位上下文武都信了。”司马进达摊手解释。“我大兄问他,你被黜龙帮搁置,扔在琅琊不管,人尽皆知,有怨气正常,但也不至于投靠我们吧?你不是天下第一个跳出来反魏的吗?”
“他怎么说?”赵行密愣了一下,好奇以对。
“他说,他就是因为恨大魏入骨,恨曹彻入骨,所以才心甘情愿来投靠我们,而且对我兄长感激涕零,他投的是司马氏。”司马进达幽幽以对。“正好他被排挤了许多年,自然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赵行密怔了许久,竟不能驳斥。
半晌,其人方才言道:“那是辅伯石了。”
“应该辅伯石。”司马进达点点头。“但辅伯石只是名义上投降,人都不来的,只带着两千兵在东面驻扎着……我们现在也没法处置。”
赵行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劲:“可若是这般说,这才是正经投降的反应才对吧?”
司马进达也沉默了,停了片刻,方才反问:“难道都是真心投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赵行密冷笑一声,点出要害。“七将军、右仆射,我问你,黜龙帮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司马进达立即给出答案:“自然是战力,他们之前一战损失惨重,还有白三娘这种离奇的事情,少了这么多兵。”
“是战力……但恢复战力要时间。”赵行密提醒道。“他需要抓壮丁来补充兵马,需要时间修军械,需要时间来压服新投降的李定那些人。我们则反过来,不能耽误时间,一耽误时间禁军就会闹,粮食拖下去也会成问题。”
“是。”
“那你想想,我们在徐州城耽误多少日了?”赵行密继续提醒。“四月五日渡河,三日就拿下徐州,结果却在徐州硬生生耽误了七八日,若不是他们挨个投降,是不是早就启程了?所以,这三拨人里面一定有张行派来的间谍……但这件事情反而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告诉左仆射,不能再耽误时间。”
司马进达愣了一下,整个人惊醒,只是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赵行密说的有道理。”片刻后的徐州一处宅邸,原来来战儿的总管府,司马化达喝着酒,带着酒气来答。“但我觉得还真不能立即走,还是要在徐州多待几日。”
司马进达目瞪口呆,便要言语。
“你听我说老七。”司马化达抬手制止对方。“首先是我们内部不安靖,诚如你所言,降人里面是有可能有黜龙帮的间谍……而且十之八九是那个辅伯石……但禁军就听话了?禁军里面就没有想杀我们的人?说句难听的,辅伯石那两千人一营兵,我们防着就是,大家也都会防着,可那只大鹏鸟呢,不是你让我们小心的吗?我告诉你,他现在已经在串联了,要是现在启程,路上寻到破绽忽然杀过来怎么办?联合了另一位左仆射怎么办?”
司马进达想了一想,便坐下身来,诚恳点头:“大兄说的是,确实该动手了……那我们怎么办?”
“简单,先弄清楚那只大鹏鸟的根底,然后告诉司马德克,请他动手。”
“驱虎吞狼?”
“也是坐山观虎斗。”司马化达昂然来对。“禁军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个正式的头……大鹏鸟为昏君报仇,必然不得人心,必然是司马德克获胜,但大鹏鸟是个有本事的,司马德克也必然损失惨重,到时候正好我出来收拾局面,顺便做个丞相,定出个上下名分……英国公都做丞相了!我睿国公做不得?!”
司马进达犹豫了一下:“就怕黜龙贼……”
“怕个屁。”司马化达嗤笑一声。“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缘故了……若我们渡过淮水,他们便蜂拥而至来做救援,我还要忧心一二,可他只能让杜破阵避战,让属下诈降,而且这么多人投降,难道都是诈降?你看王厚明显是不服的,內侍军更是真心动摇。这说明张行这个人虽然厉害,可之前一战还是损失惨重,委实不能为无米之炊。而且看他行止,我估计他是把根基早早摆在了河北,视河南诸部为外藩,所以是不会因为我们在河南借道就跟我们硬碰硬的。”
司马进达仔细想了好一阵子,只能缓缓点头:“大兄说的都是有道理的,可是我还是要提醒大兄,拖久了,必然生乱,千万不要忘了咱们原本的目的是什么,就是回东都。”
“这是自然。”司马化达嗤笑来对。“必然要回去,我难道不想回去?不然我为什么让赵行密搜集粮食?不过老七,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一句话。”
“大兄请讲。”司马进达肃然以对。
“现在来看,回东都是没问题的,动起来就行,也没人能拦得住大家动起来。”司马化达幽幽以对。“可我要是不能带着一支听话的兵马回东都,你信不信,我那个儿子还是不把我当个爹!”
司马进达反而无话了。
四月的徐州城风平浪静,今年的雨水期也远远未至,而势不可挡的庞大禁军主力也顺理成章的稍作停留。相隔数千里的关中渭水流域,渭北的巫族主力越来越多,但白横秋始终窝在长安,也没有出击,而是将精力放在部队整编、人员任命封赏之上……这跟黜龙帮其实非常相似。
这个四月,上旬的时候,大家原以为全天下都会风雨骤变,但出乎意料,到了中旬,居然是风平浪静。
ps:上章错字有点多,惭愧……很奇怪,不是错字奇怪,是人犯困的时候真的会产出错字而不自知,真是个明显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