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了,之前跟司马进达交战的时候我就知道,什么都撒出去了,没什么可计较的,便是后续冒出来个几个宗师要我们停战,我们也只能见招拆招了。”说着,张行又看向了秦宝。“做好准备,一刻钟后,若前线还没有突破,你就带人从侧翼去破一路,天王也会破一路,打开两个缺口,当面之敌便没有什么计较余地了。”
且说,雄伯南紫旗三卷之后,禁军牛方盛部,也就是白有宾旧部,委实动摇,在旧日主将的劝降与眼下黜龙军针对性的施压下,许多人早已经有了求胜反叛之心,纷纷以队为单位集结骚动。
但一来,现任主将牛方盛态度坚决,宁死不反,而且还牵制了白有宾旧部中几位威信较高的人,使得已经动摇的禁军不能集结成大股行动;二来,牛方盛在本部与其他禁军的连接处设置了类似于军法监督的部队,尝试隔绝两部,效果显著。
故此,这支禁军即便动摇,而且已经有人动员起来来到了圩子里的连接处,却也一直没有按照张行施压的要求向前线的何稀部发动成建制的反冲击。
而这个时候,禁军的援军已经启动了一阵子,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了。
甚至,相关的信使、前驱,应该马上就到。
然而,随着雄伯南第三卷紫旗落地,被震动的却不止是挨打的那边,范圩子的东部,左侯卫将军何稀本人也觉得心中猛地一跳,继而双目死死盯住了天空中再度缓缓汇集起来的紫色云雾。
见此形状,何稀的心腹参军小心来问:“将军,要不要给后面张圩子再送一封求援信?”
“送个屁!”何稀回过神来,勃然大怒。“姓司马的没一个好东西!必然已经弃了咱们了!”
周围将佐,一时愕然。
之所以愕然,是因为按照何稀这个出身、经历和特长,注定了他是个老好人,是个在禁军内部圆滑处事的人。那么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失态到当众喝骂丞相和左右仆射呢?不过,也只是一时的愕然,因为这一战,从昨日下午开战算起,真正承受了黜龙帮最大的压力的,不是别人,就是何稀跟他的部属!
没错,牛方盛部是直接挨打不错,可何稀也在被十个营围攻!而且他从昨日就开始接战,亲眼看着自己及其所部从优势变成劣势,从围攻变成被围攻,今日开始,更是亲眼看着黜龙军一拨又一拨的抵达!
就连雄伯南这三击,难道没打在他何稀的肝胆上?!
“将军,司马……”有心腹意识到不妥,试图劝解。
“不要管什么司马了,反正这仗只靠咱们没法打。”何稀忽然打断对方,用一种似乎冷静到过了头的语气下达了一个军令。“借用圩子里的建筑和工事做接替掩护,准备把部队从西面撤回去!”
下属一愣,赶紧提醒:“将军,西面是人家故意围三缺一的。而且,牛将军在西北面,咱们要撤退,得跟他们商量好,然后还得他们先走……”
“他们在路口派了人,莫不是要防着咱们跑?”另一人忽然插嘴。
“还有这回事?”何稀立即警觉。
“是。”那人不由一慌,赶紧解释。“开战后没多久,就是那什么天王使第二次招数的时候。”
“若是这般,我倒觉得,这厮不是来做督军,反而是真要拿我们做投名状了!”何稀语气凛冽起来。“你们没看到白有宾飞来飞去吗?你们以为雄伯南为什么只打他们?配合着前面的围攻打我们不好吗?这是贼人在逼他们下决断!而他们也确实动摇了!”
“那……”
“不要等了,也不要通知牛方盛。”何稀毫不犹豫做了决断。“前面去通知各部,后面直接去抢从西面出圩子的通路,带我直属的三个队去,若是路口的人稍有阻拦,立即动手抢路!现在就去!”
周围亲信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即跌跌撞撞爬了起来,纷纷去做,而何稀直属的三队兵马也立即行动。
不远处的空中,雄伯南已经开始凝结第四面紫色巨幕,但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因为他自家晓得,三击之后,禁军中的白有宾旧部若是再不发动,按照张行的军令怕是要被李定军法从事,而偏偏他居高临下,也看的清楚,这些禁军的确是在动摇和行动,只是差最后一举罢了,所以留了一丝余地。
当然,紧接着白有宾的再度出现也让他动作稍缓,但也就是白有宾再度出现之后,可能是受此刺激,下方范圩子内里,禁军阵地中央,终于发生了期待已久的变化——牛方盛部与何稀部的交接处,禁军爆发了内讧。
唯一的问题是,或者说雄伯南也觉得自己好像看错了,先动手的似乎是东面的何稀部。
但无所谓了,白有宾来到这里,看到冲突已经发生,大喜过望,乃是毫不犹豫飞身下去,亲自聚拢旧部,向东进攻,内讧规模瞬间扩大。
手持大旗的雄伯南也不再拖延,乃是凌空将第四面真气紫幕卷到了交通要道上东侧一面。
只是一击,暴露在外的密集部队便被击破阵型,使得白有宾及其旧部瞬间打开通路,向着东面阵地大面积涌入……远远望去,就好像一击打破了堤坝一般,高位水流随即整个涌向低地。
“事情竟然成了!”李定远远望着明显骚动的禁军阵地,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然后便看了张行一眼。
孰料,面对着旁人以为匪夷所思战术的成功,始作俑者张行张首席却似乎没有半点波澜。
当然,反应大的人有的是,振奋起来在台地上手舞足蹈的虞常南是其中一位,在屋顶上目眦欲裂的何稀也是其中一位……这位站在房顶上观看形势的左侯卫将军几乎是声嘶力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果然反了!不止是姓司马的,整个禁军都靠不住,都是王八蛋!”
“将军,这个时候不是发脾气的时候,赶紧走!”一起上房的亲信立即提醒。“牛方盛一反,阵地马上就要垮,趁着西南面还有一丝通道,赶紧走!”
何稀立即本能颔首,同时下了房顶就开始脱衣甲,旁边亲信也赶紧来协助与之调换……没办法,天上那团紫云还在,若是敢直接腾跃逃窜,怕是要被当场拍下来做蒜泥的!
然而,衣甲匆匆更换了一半,何稀这位老牌禁军统帅忽然又顿住,继而在雨中闭目长叹。
周围人一愣,也都默然。
无他,即便是何稀没开口,众人如何不晓得他是在感慨禁军境地?不要说何稀,周围人谁曾想过,有朝一日,近一万禁军,在拥有简易防御工事的情况下,在面对区区两万贼军围攻的情况下,居然在片刻功夫,也就是那个雄伯南往地上扫了四次的简短时间内,居然便要沦落到全军崩溃、主帅逃窜的地步?
当然,何稀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愣了一下后,继续换起了衣甲……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分外理性的禁军大将还是比周围人想的多一些,而且他已经因为自己特殊的思维方式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那就是不要管什么原因,禁军和黜龙军眼下恐怕就是这个战力对比,战局恐怕就是要这般发展下去。
事实已经发生了,决不能做无法面对现实的人。
“怎会如此?!”
范圩子的西北处,坐在倒塌棚子旁的牛方盛手脚冰冷。“怎会如此?!”
周围没有人理会他,包括原本指望着他能松口的白有宾旧部中坚,此时早已经离去参与组织战斗去了……而牛方盛本人想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他都做到这份上了,如此坚定,如此相忍为国,如此大义凛然,居然还止不住大局崩塌?
凭什么?
但还是那句话,没有人理会他。
事实上,如所有人判断的那样,当牛方盛部跟何稀部突然爆发战斗,无所谓何稀有没有将撤退的命令传达下去,范圩子这一战就没有什么计较余地了。
阵地被突破,部队开始逃窜,内讧从旗帜分明的两部对抗变成了以队、仕、伍(禁军军制),乃至于镇、旅、团(府兵在籍制)为单位相互对抗的复杂局面。
甚至很快,随着十营黜龙军大量涌入圩内,成建制投降便也开始出现。
也就是这个时候,禁军援兵前哨出现在了圩子西面。
“有什么想法?”张行主动来问李定。
“若是能让白有宾旧部主动撤出圩子,让开通路,便可以驱赶败兵顺着西面几条路去反过来冲击禁军。”李定也即刻给出方案。“不是指望这样能倒卷珠帘,直接获胜,而是说这样就可以避免大面积交战,减少损失,只要坚持一会,等两翼包抄消息传来,他们必然自乱阵脚,然后我们只管追击、合围,他们就会自行溃散,此战也就从容大胜了。”
“好。”张行点头,同时会意。“你去前面联络徐大郎,我之前就跟他说过,由你来总揽战事,但你下命令最好通过他,其余各营才会服气!”
李定在对方的逼视下点了下头。
“还有秦宝,你带着准备将走一趟,去寻天王和白有宾,试着把控制局面,把他的部队带圩子来,让开通路!”张行见状立即再向另一人下令。“不管成不成,都必然有溃兵往西面走,只是多少而已,你尾随左右,观城禁军援军形势,该打就打,该收就收,替溃军开路!”
秦宝立即点头,专门再度上了黄骠马。
和之前稍有忐忑,算是被军令推上战场不同,经历了上午酣畅淋漓的胜利,和眼下的战局的大面积倾斜,再加上这些准备将多随从张行等主要指挥人员,也多晓得大包抄的战略也基本上胜利在即,所以这一回堪称战意盎然,几乎人人踊跃。
倒是李定追问了一句:“你在这里等着?”
“我就在这里,观尔等成功。”张行摊手,干脆一屁股坐到台地上的一根木头上。
片刻后,周遭更是只剩下区区虞常南为首的十几位文书与几队甲士。
雨水淅沥,一刻钟后,位于援军最后端尚未看到前方败兵的司马进达从身后接到了一个消息,继而懵在当场——身后西面偏南的左武卫将军崔弘昇,也就是他们以为的后续援军居然反过来发来求援,说他被最少六个营的贼军给从南面过来突袭了,为首者甚至是之前行军路上的老熟人黜龙贼大将单通海!但他带领的六个营里至少有三个是从未见过的!
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但这个时候,司马进达并没有慌乱,恰恰相反,雨水中,撤了护体真气的他反而冷静了起来,他先是想到了另外两个疑点。
首先是城父城的事情……城父城,挨着涡水,在范圩子北偏东,而张行、李定带领的黜龙贼中枢大部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所以,有四五千驻军的城父城现在怎么样了?
城父那里没有信息,但没有信息,从清晨到现在一直到现在没有信息,恰恰就是最大的信息。
要么城已经破了,要么就是有一支兵马,今日早间突然封锁了城池。
其次是李安远张虔达这支部队,这支部队很强大,兵力充足,甚至可能不亚于司马德克这边,而且已经跟黜龙贼交战,必然暴露了,可是,为什么单通海能够不理会这么一支强大的部队,直接带着六个营从南面穿插过来呢?
答案似乎也很简单,就好像有人看住了城父城一样,必然也有一支黜龙军的部队充当阻击打援的任务,来负责应对张虔达李安远这支兵马。
好像还不对,城父跟张虔达那里是阻援,是对称的,那么没理由只从南面来做包抄和穿插吧?应该还有一支兵马,跟单通海那六个营对应的兵马从北面,城父城与战场中间穿插向西,来做包抄。
司马进达的呼吸变得颤抖起来,脑袋变得沉重。
好像堂堂成丹高手,只是撤了真气,淋了一阵子雨,就直接得病了一般。
一道流光从空中划过,又划了回来,然后落在了路边司马进达的马前,赫然是面色惶恐的元礼正,很显然,他也得到了后方军情。
“前面战事如何?是部分溃了,还是全溃了?”司马进达冷静来问。
“更糟糕……白有宾说降了他的旧部,两面夹击,何将军一开战就全军崩溃了。”元礼正气喘吁吁。“后面崔将军的信使右仆射见到了吗?你说……”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司马进达在马上抬手制止了对方。“我来告诉你,按照我的猜度,黜龙贼这次启动了最少五十个营,而且最少有近四十个营已经渡河了。”
元礼正目瞪口呆。
而司马进达没有理会对方,只是以手指向各处方向,稍作解释:“除了正面进攻的十二个营,还有五六个营的前驱,也就是昨日第一批渡河的人;两翼包抄的各六个,其中一处是单通海领的六个营,合计便是十二个营;两翼对城父、张虔达应该还各有阻击部队,加一起应该也有十二个营……除此之外,今日晚间之前,应该还有十来个后卫营也渡河过来。”
元礼正张了张嘴,想做反驳,却又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半晌只能提醒:“左仆射让你去前面打个照面,意思大概是他准备分成四部,相互掩护,有序后退。”
司马进达点点头,复又摇头:“分成三部即可。”
元礼正莫名其妙。
“我现在要走,去谯城去救我大兄。”司马进达进一步平静以对。“我不能让大魏丞相、司马氏的家主,被黜龙贼俘虏!”
说完,这位司马七郎,便扔下元礼正,径直号令残部,转向北面……他知道,黜龙军北翼穿插部队,此时必然已经接近身后的崔弘昇部,这是个脱离包围圈的好机会。
元礼正懵在雨中,竟不知所措。
“写两张军令。”几乎是同一时刻,坐在雨中台地上观战的张行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向虞常南吩咐。“一张给王五郎,让他等天一黑,就扔下城父,去谯城做封锁围困;再一张给后面的伍大郎,让后续渡河的全都往城父谯城一线汇集。”
虞常南醒悟,立即去做。
这个时候,其实司马化达已经抵达了谯城……比预料中的快,可能他已经迫不及待。
而且,他全程都不知道他的身后,他的南侧五六十里的地方,在这大半日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很快乐,因为有热水澡洗了,洗完了,居然还有上好的淮阳酒。
诸葛德威俨然是个好样的。
“诸葛头领是黜龙帮诈降的内应吗?”
诸葛郡守刚刚安排好宴席,准备去亲自安顿司马丞相带来的美人、家仆时,却被一人堵在了郡府侧廊的拐角处。
诸葛德威心惊肉跳,抬起头来,不由有些慌张。
原来,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司马丞相的心腹、随行直属禁军的首领、晋地大族子弟,令狐行。
此人披甲扶刀,正含笑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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