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为如此,十一月中旬,张行越过了掷刀岭,进入北地。
而几乎是在张行抵达柳城的同时,一个情报传递到了东都。
“张三这要逆天而为?”司马正看着情报,心中微动,却又给出了一句奇怪的评价。“还是顺天而为?”
司马进达在侧,不免诧异:“什么意思?”
“他要集中黜龙帮的精华,去黜吞风君。”司马正将手中纸张递了出去,却没有直接给自己叔叔,而是给了身侧苏巍。
苏巍颤颤巍巍的接过来,看了两眼,没有说话,便将纸张递给了牛宏,牛宏动作利索些,上下看了两遍,眉头皱起,便也递给了司马进达。
司马进达此时看完,终于晓得原委,却先提出了一个意外的问题:“这般大规模调度,便是黜龙帮掩饰的严谨,也该早有流言和猜测出来,按照情报上说的,之前踏白骑跟着李定一起在北地冬营时就有了流言,那为何一直到现在才有情报传过来?”
“这有什么可疑惑的?”司马正苦笑道。“自然是因为张三之前在河北,他不敢有动作。”
“张行的威望到了这个地步吗?”司马进达想了一想,也有些无力。“好不容易才有了内线,却这般畏首畏尾?过几年会不会直接缩了?”
“难说。”牛宏稍微插了句嘴,和只是躺平做装饰的苏巍不同,他儿子算是东都骨干将领,所以还是愿意做点事情,说点话的。“而且,相较于咱们的那点子内线,更应该计较的是人家在咱们这里的内线……东都以外就不要说了,那几位甚至都跟黜龙帮正式称臣过,东都内,便是丞相亲自坐镇,可东西两家到底是从东都出来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斩不断。”
“确实。”司马正依旧苦笑。“所以咱们先不要想这件事,只说最关键的……黜龙帮精华八九成都去了北地黜龙,咱们该如何应对?”
“从道理上来讲,自然是趁虚而入,起兵直趋邺城。”苏巍忽然开口,也算难得开口。“但若如此,一则是要毁约,二则是要计较攻占邺城后的处境……”
“不错。”司马进达点头认可。“以现在的局面,潜送兵马过河阳城,以二郎亲自带队,突袭邺城把握还是有的,但攻占之后又如何呢?从黜龙帮那里说,他们黜龙不比作战,成了败了都是极快的,必然会掉头再来……而便是他们死伤惨重,咱们能守住邺城,也要顾虑身后东都空虚,为他人做嫁衣的。”
“其实道理就在这里。”牛宏叹气道。“咱们力弱,而其余两家强横,唯一的法子是在东都这里消磨,等其余两家都弱了,再做扩展,若是中途其中一家忽然弱了,咱们反而应该联络他们,一起抗衡强的那家……匆匆发兵,打破了平衡,只怕不妥。”
“确实不能轻易动手。”司马正笑道。“但我还是在想,黜龙帮此举,到底是顺天还是逆天?成则如何,败又如何?”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司马正一开始就没问多余的话。
而现在,面对着这个问题,大魏南衙公房内却陷入到了一丝沉寂。
片刻后,还是苏巍给出答案:“成则顺天,败则逆天。”
又是一片沉寂,但没人能否定苏相公的这个答案。
“那我们又该如何?”片刻后,司马进达问出了之前自己侄子问过的问题。
“之前谢鸣鹤不是来问我们续约的事情吗?”苏巍继续给出答案。“现在不就有结果了吗?成则弃约备战,败则续约合盟。”
“正该如此。”司马正点头,却又失笑。“可若如此说来,岂不是黜龙帮逆天咱们则助他,黜龙帮顺天咱们则敌他?这不就显得我们逆天而为吗?”
“以一城而图天下,以一身而抗四野,本就是逆天而为。”苏巍继续做答。“睿国公今日才醒悟吗?”
这一次,公房内没有人再反驳苏相公,也没有人回应他。
进入腊月,大雪纷飞,徐世英也带着最后一批黜龙帮精华进入北地,到此时,白横秋也得到了情报,却也意识到,自己已经鞭长莫及。
真的是鞭长莫及,大英皇帝扶着额头想了许久,发现此时此刻唯一理论上可行的方案竟然是他说服冲和,再加上快到大宗师的韦胜机,三人一起从苦海直奔大兴山天池。
然而,且不说如何能说服冲和,只是自己和韦胜机去北地的风险就得不偿失。
若是去了那里,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张行一定会拼了命说服孙思远和那位大司命,再加上黜龙帮本身的精华好手,将吞风君扔下,只求将自己和韦胜机留下来。
到时候都不用真留下,只伤了二人,断了韦胜机马上要登大宗师的契机,黜龙帮都敢趁势发兵去取晋地,天下大势就翻转了。
所以,白横秋也只能扶额,希望吞风君不要堕了祂几千载的威风,或者希望司马正能够耐不住性子,将东都拱手相让。
没有人是蠢货,在张行刻意拖延之后,北地众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位首席的想法……无外乎就是夜袭挑在黎明,冬日是上天池的最好时间不错,但挑在年末以避免可能的天象影响当然也无妨。
可是,你张首席这般想,也不耽误其他人有自己的想法。
腊月初十,刘文周抵达白练城,将张行堵在了这里,他的道理也很简单,黜龙这种事情未必就能一战而胜,如果对方跑了怎么办?所以,何妨早一些动手,万一不成,也能进行第二次尝试,反正对方不会轻易放弃天池。
此外,现在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上下都知道黜龙帮要对付吞风君的事情,而吞风君是有灵智的,祂也一定知道了大家的动静,晓得黜龙帮要冬末再去,到时候会不会有准备?
张行倒是从善如流,然后给出了一个非常具有黜龙帮特色的答复——召开会议,讨论此事。
刘文周无语至极,却也无可奈何。
于是乎,腊月十五,张行又一次抵达黑水卫。
坦诚说,这一回张首席不是焦点,因为所有本地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新来的那位大宗师的身上。没办法,哪怕是前一年估计都没人能够想到,有朝一日,真火教的教主……哪怕是前教主……居然会来到神仙洞前!而且是以盟友姿态抵达的!
还没到黑水卫下方的那座商业城镇时,所有人就都看出来了,荡魔卫真的很重视这场会面,因为从距离城镇三十里的地方,便有荡魔卫精锐沿途引导路线,而且越往前走人越多。
考虑到眼下北地不怎么平静的局势,这简直有些离谱。
到了城内,哪怕是有荡魔卫的人隔绝了道路,也不耽误城内扶老携幼,登高爬低,纷纷来看真火教教主。
骑在一匹北地矮脚马上的孙思远都有些尴尬了,只能目不斜视,倒是张行恬不知耻,明知道所有人都是来看千金教主的,却毫不忌讳的在黄骠马上四处招手,仿佛人家是来迎接他一般。
这种情况,在穿过城市后稍微缓解了一下,因为从下马往那座石头城进发的山路上,普通民众就少了许多,而且也多是荡魔卫核心成员,他们的很多人也是第一次看张行,晓得这是日后的顶头上司,自然也会多些关注。
当然,来到那座满是石碑的石头城内,这种表面上的纷扰就少了很多,因为到了这里,很多人都眼熟了起来——大司命殷天奇和几位司命正带着包括张行舅舅黄平在内的荡魔卫核心在这里等候,雄伯南、白有思也早早领着黜龙帮的人在此,而且人数竟然不亚于荡魔卫的人,刘文周当然也在这里。
这些全都是要害人物,今天都要上桌讨论或者旁听事情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大司命上前,张行做了介绍,两位大宗师历史性的握了手,寒暄了几句,便要一起入内。
而就在即将抵达神仙洞前的那个黑帝观时,张行心中微动,忽然止步回头:“大司命!”
殷天奇一惊,赶紧来问:“张首席有什么交代?”
“自然是有的。”张行昂然道。“千金教主此来,根本上是为了助我们一臂之力,咱们是承了人情的。”
“这是自然。”殷天奇赶紧应声。“确系感激不尽。”
“只是口头感激,未免显得我们小气。”张行摇头道。“我看到这里到处都是石刻,倒是有个想法,能不能就在这里,为孙教主立一座千金柱呢?也算是做个纪念。”
众人一惊,随即,黜龙帮这边的人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即刻鼓噪起来,而荡魔卫那边的人自然是本能抵触,然后紧张商议起来。
出乎意料,大司命以下,几位司命几乎是迅速达成一致,然后殷天奇上前半步,点头认可:“张首席好主意,本地百姓也乏治病的医方,正该如此。”
孙思远心中叹了口气,他自然晓得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也不能说吃亏,便也只能含笑点头。
大宗师立碑,自然不比寻常人,何况还是两位大宗师相互协助……殷天奇伸手一挥,一条石柱便顺着成型的弱水真气从旁边石山中滚了出来,落在孙思远身前时早已经打磨的光滑,而且上下有了形状。
随即,孙思远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真气凝结,似火似水,分不清楚,落在身前虚浮着的石柱上,却是如墨临纸,将他早已经烂熟的千金方内容一一写了下来。
每写三字,石柱便被拖动几寸,每写一列,石柱也随着稍作翻滚。
不过是片刻,便已经完成,接着殷天奇大手一挥,背上黑氅一抖,那石柱便落在前方空地上,稳稳立住。
众人欢呼一场,却居然没有什么异象,也是奇怪,便也只好随着张行招呼,继续往里走。
再往里走,便是神仙洞前的黑帝小观了。
而石柱既立,孙思远也无话可说,来到此处后,却是干脆抢先众人几步,就在观前对着小观以及小观身后神仙洞从容一拜。
众人这才晓得,张首席刚刚为何要让大司命为人家立碑了,也是再要称贺。
然而,不待众人再度欢呼,忽然间,石山内外飞出无数乌鸦,乌鸦凌空而起,就在石城上方结阵,盘旋数圈方才离开。而乌鸦一走,细细的小雪就飘落了下来。
没有风。
预兆来了,大家反而不好多说什么了。
没办法,黑帝爷的招呼,素来没有人家赤帝娘娘来的大方……什么真火一窜到天上,光华直冲云霄,那多漂亮。
于是,众人依次拜过黑帝观,过了神仙洞,便入了石院,进了石室。
然后张行当仁不让,径直抢了之前大司命的座位,复又请两位大宗师左右列坐,然后是雄伯南、白有思、牛河、魏文达、刘文周五位宗师依次列坐,最后才是荡魔卫诸人与黜龙帮诸人左右分品级坐下。
既然落座,张行也不问陆夫人的情况,也不说北地政治经济,而是开门见山:“诸位,今日之会只说一事,黜龙而已,大家畅所欲言,其余不论。”
话音既落,刘文周抢先来言,先是叙述了一遍自己的方略,然后说出之前与张行见面时的一番话,最后干脆直接:“我意,若准备妥当,当即刻上山,不要再做拖延,以免日久生变!”
众人迟疑,稍作议论,一人复又起身来问,正是第一次来北地的徐世英:“我只一问,为这吞风君的事情,千金教主都主动来帮忙,荡魔卫的诸位真不能去帮忙吗?不需要其余人,只要大司命上去,两位大宗师,五位宗师,数十成丹、凝丹,近千奇经,这吞风君岂有幸理?”
“委实不能去。”殷天奇无奈解释。“若是我们能去,便是至尊可以直接动手,又何须诸位?”
“那荡魔卫能给我们什么帮助呢?”徐世英紧追不舍。“在下初来北地,许多事情都不清楚。”
荡魔卫一方的人愈发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把商议好的事情重新说了个遍,而这一次,连贾越都没有插嘴……哪怕他晓得,这是徐大郎在故意压迫对方,以确保这次会议黜龙帮这一方能得到足够多的主动权。
双方你来我往,基本上把黜龙之事又过了一遍。
到最后,便是殷天奇以大司命之身都说的口干舌燥,甚至有些动气:“还有什么,徐指挥不妨一并来问,老夫有问必答。”
“我没有了。”徐大郎难得笑了一笑。“大司命说的清楚。”
“我倒是有个问题。”听了半日的张行忽然插嘴。“大司命,那些神仙真龙,不是说像吞风君这种,而是说的其余的那些,而是说被黑帝爷正经接引的,祂们跟黑帝爷是什么关系?有没有自己单独的意识,能不能自由自在?若是有,平日祂们都在做什么?跟黑帝爷每日在天上宴饮吗?”
大司命张了张嘴,许久方才出言:“这个真不知道,首先,确实是有这些正经的神仙真龙,也应该能自由自在,但祂们也的确少与我们接触,好像是有自己事情一般……至于说是不是在宴饮,只能说应该不是……”
“这倒是奇怪了。”张行蹙眉道。“有自己的事情,我们却察觉不到……是什么事情呢?”
大司命一声不吭。
张行无奈,只能放弃了这个话题,回到了黜龙之事:“所以,最终方案并没有什么新意,只是多了一个带上弩车和油桶的方略?”
“是。”许敬祖有些不安。“但委实没办法,因为咱们没有足够的情报……”
张行又看向大司命。
殷天奇无奈,只能补充:“能说的都说了,只是这黜龙之事,本就罕有,没有几个先例可言,尤其是以凡人黜龙。”
“那我明白了。”张行点头。
“那老夫也要提醒一句,既如此,更不该畏首畏尾,无论如何,先撞上去试一试才知道。”刘文周也抢道。“什么多余顾虑,都未必是真的。”
“但也可能是真的。”雄伯南蹙眉顶道。
“大司命。”张行抬手压制住了两人,再度看向了殷天奇。“我们黜龙帮到底是有自己基业的,今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有些话也不得不说……”
殷天奇肃然:“张首席请讲。”
“徐大郎不会上山,李龙头也不会。”张行指了指徐世英。“你也不会……而若是我们败了,或者虽胜而损失惨重,包括我死了,你是唯一立场分明的大宗师,要讲良心,替我们黜龙帮稳住局面!”
“北地之事,义不容辞。”殷天奇愈发肃然。“非只是我,整个荡魔卫都是如此,之前已经答应要合并,就不会再反转。”
“不止是北地。”张行提醒。“既是一家人,就要为黜龙帮生死存亡尽力。”
“可以。”殷天奇想了想,言语干脆。“若有征调,义不容辞。”
“那就没必要多说了。”张行抬手压住了在场所有人,然后给出答复。“上山吧,诸位!告诉所有兄弟,我张行,还有雄天王、白总管,包括千金教主,都会与他们一起披坚执锐,生死与共!”
孙思远到底没有吭声。
而说完这话,张行复又将腰间罗盘解下,递给了一侧的殷天奇:“殷公,若事不成,这件罗盘帮我送给白帝爷座下那位抱镜子的王怀绩,他眼馋这件宝物许久了。”
殷天奇一时竟不敢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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