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柯萌说自己休息得尚可,双眼下边却带着一层青黑。听文霁风问起来,柯萌老实回答道:“也不是别的什么,只是我闻不惯这花香,昨晚睡得不太|安生。加之后半夜,不知何处传来鸟鸣声,虽不难听,却闹腾地我睡不着觉。”
“鸟鸣声,我怎么没听见?”虚青奇怪,不光是他,连听力一向不错的文霁风也不曾听到。
柯萌皱了皱眉:“或许是离此处太远?”柯萌的房间同他们不在一处,虚青特地嘱咐了管家,他们师兄弟喜好清静,方便夜里出去探查。
虚青直觉,这鸟鸣声同他们昨夜见到的禁制有所关联,于是便撺掇着柯萌同他们一起去看看究竟。
柯萌循着记忆里,昨夜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带着两人过去。谌府内房舍错落,柯萌七弯八拐地便将三人带到了一处院落前边,院墙后边传来些许人声。
“应该就是这里。”柯萌肯定道。虚青同师弟交换了一个眼神,文霁风摇了摇头,并非昨日他们找到的那个院落。虚青点头,微微抬眼便瞧见不远处的树丛花影后边藏着一间楼阁。那正是昨日谌瑜被罚跪的祠堂所在。
三人正打算进院中瞧瞧,微微掩着的院门便被打开,几个家仆拖着一拎草席,吃力地跨过院门上高高的门槛。一个年轻公子指挥着他们将东西抬出去,正是谌瑜。
☆、第24章道心禅意·其六
谌瑜看到了门外的三人,笑着走过来。昨夜被罚跪了一夜,也不知道他父亲是什么时候取消的惩罚。不过谌瑜的脸色还算不错,只除了脸上的印子还肿着。
柯萌从袖中取出一个半指宽的圆形盒子,递给谌瑜道:“这是我调制的膏药,消肿化瘀的效果极好,谌公子只需敷在伤口上,一夜便好。”
谌瑜接过盒子,颔首道谢。虚青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几个忙碌的家仆身上。草席中不知道裹了些什么,鼓鼓囊囊的,还不止一个,有许多家仆陆陆续续地拖着一样的物什出来。虚青眼尖,眼见着其中一拎草席里溢出水迹,在地上拖延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们是在做什么?”谌瑜注意到虚青探究的眼光,虚青也没有遮掩,大喇喇地便问了出来。
“这是……”谌瑜的语气有些迟疑,显出些许苦恼又不方便明言的模样。若是旁人,见谌瑜的样子,定然会给他个台阶下,顾左右而言他,不深究下去。虚青却是扬扬眉,径自走了过去。他是谌瑜请回来的人,现在又是谌宴的贵客,几个家仆不敢阻挠他的动作。虚青轻而易举地便将草席挑开,瞧着里边的东西,若有所思的模样。
柯萌觉得虚青的动作不礼貌了些,见文霁风过去,也跟了上去。虚青面前的草席里包了几只黑乎乎的走兽,已经死得发僵的走兽似狼似狗,皮毛上有未干的血迹,散发着一股不算难闻却十分刺鼻的味道。
“这是什么东西?”柯萌的鼻子本就灵敏,现在更是受不住。
谌瑜见他们发现了,叹了口气靠近道:“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昨夜突然夜袭了这进院落。要不是管家听到了声响,带人过来打杀了它们,我昨夜恐怕就死于非命了。”谌瑜身侧,半掩住的院门内,可以看到这样的草席还有许多,地上乌压压的一片。文霁风闻言看了师兄一眼,虚青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却不说话。这些走兽即便已经是尸体,也能看出生前凶狠的模样,要拿下它们绝不是件容易事。可是不论是走兽袭击的声音,亦或是家中奴仆打杀的声音,不论是住得远些的他们,还是住得近的柯萌,丝毫没有察觉到。
这件事怎么看都十分蹊跷,虚青笑问道:“不知贫道可否进院中看看?”
谌瑜不晓得院中一地的尸体有什么好瞧的,只是虚青这样问了,不好拒绝:“请。”
院中堆积的走兽尸体少说也有二十余头,旁边还有一大片沾了血的空地,看模样是已经处理了一些,昨夜的阵仗有多大可想而知。好在院中的牡丹香气十分浓郁,连柯萌都觉得刺鼻的味道淡了几分。虚青拉着文霁风随处瞧瞧,转到一处正好避开旁人视线的角落时,拉过师弟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个“贾”字,过了会又写了个“魔”。文霁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着虚青笑盈盈的眼神,朝他点了点头。
见师弟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两人又到处查看了一会,回到了院中。谌瑜见他们二人过来,开口问道:“道长以为如何?”
文霁风道“院中的这些走兽,唤作‘贾’,又名地狼,是一类半妖半魔的妖物。”地狼常年存活于地底,方才他们在院中角落里发现了不少大小不一的地洞,虽不知道通向哪里,却也佐证了虚青对这些走兽的判断确实不假。
柯萌和谌瑜二人从未听说过这类奇怪的东西,随文霁风的解释,看着地上走兽的眼神不免带上了几分好奇。
“生活在地下,常年不见阳光?”柯萌问道,见文霁风颔首,柯萌又问,“常年不见天日,地下全是黄泉埃土,他们以何为生,如何存活?”
文霁风摇摇头,玄冲观的古籍中,对地狼的描述不多,他也不曾知晓。
虚青懒洋洋地笑道:“可惜这些地狼不会说话,不然柯大夫可以直接问它们。不过听闻,有个唤作‘无伤’的族群,也是常年居于地下。他们应该能通人言,届时若是遇上了,柯大夫大约就能一解疑惑了。”
柯萌半信半疑地看向文霁风,见他点头认同了虚青的话,这才对这些见所未见的东西,生出几分惊叹:“我以为书中记载的一些传闻轶事已是十分神奇,没想到世间还有比书上所说的事情更为惊人奇异的。果然如父亲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柯萌此番出来,正是因为他父亲要他游历九州,增长见闻。原本他对父亲没询问过他的做法尚有几分介怀,如今才觉得这段游历之旅有趣起来。
“只是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些地狼会潜入谌府之中。”柯萌随口叹道。
虚青道:“或许是正好到了地狼求偶的时候,乘着大好月色,花前月下也未可知呢。”
柯萌:“……”虽然有些不靠谱的模样,但是总觉得好似有几分道理。谌瑜在一旁摇头笑了笑,继续支使着家仆将院落打扫干净。背过身的他没有注意到虚青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待地狼的事宜处理得差不多了,谌瑜才后知后觉得觉着将三位客人晾在一旁有些失礼。朝三人赔罪后,谌瑜道:“三位不如随在下去我院中坐坐,正好院中的金桂刚开,花香正好去去咱们身上的味道。”
虚青二人自是无可无不可,而柯萌自从今日一早开始,便成了他们二人身后的跟屁虫似的,也跟着去了。谌瑜将三人带到他自己的院前时,文霁风手中的油纸伞突然动了动。柯萌同谌瑜走在前边,所以并未看到,虚青见了这异状,心知文霁风他们昨日寻到的院落,原来便是谌瑜的院子。
心中带上几分警醒,四人进了园中。果然如文霁风和纯如所说,院中来往的仆人丫鬟很多。虚青腹诽,照着这一拐弯一个家仆的模样,谌瑜大抵连沐浴如厕都要暴露于他人眼下,丝毫没有秘密可言。这么想着,虚青不免对谌二公子生出几分同情。
日头渐升,秋日暖阳不算毒辣,和着已经微凉的秋风,晒太阳吃茶正好。院中有一处石桌椅,谌瑜领着三人坐下,丫鬟很快便上了茶水点心。
柯萌这才注意到文霁风手中的油纸伞,问道:“这伞莫不是一件法器?”昨日天气阴雨,文霁风带着一把伞看起来十分寻常;只是今日分明是个晴天,文霁风还拿着一把伞,便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文霁风持伞的手僵了僵,没有作答。虚青瞧出了文霁风的局促,解围道:“我昨夜夜观星象,今日应该是个雨天才是,谁想学艺不精,却是看错了。”
柯萌:“……”
谌瑜好心提醒道:“虚青道长,昨夜天上云积不散,并没有星星。”
虚青:“……”有些人讨人厌,就是因为总在自己不该这么机敏的时候分外聪慧。
眼见着柯萌眼中的嘲笑,虚青干咳了两声没有辩解。目光随意游荡了一圈,瞧见院中一棵桂花树后露出一座石井,只是井口被封了起来,上边还压实了一块成人环抱大小的石块。
“这口井是怎么回事?”
谌瑜只当虚青是一时尴尬,随口开个话头,答道:“之前母亲请了风水大师来瞧,说是这井的位置不好,坏了院子的灵气,便堵上了。”
虚青点头,目光却瞥过了文霁风手中闪过一丝浅色光芒的伞尖上。
“这口井,不知道能不能打开看看?”虚青问道。
谌瑜还未回答,柯萌便先开口说道:“虚青道长,你怎么什么东西都要好奇瞧瞧?难不成昨夜夜观星象,告诉你这井中藏了什么宝物?”柯萌话中带着几分揶揄,心下不自觉得对虚青看轻了几分。
年纪小就是不会说话,虚青并不恼怒,却还是觉得应当要教训一下这个小郎中。只是他还未开口,文霁风便先替他说了话:“师兄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文霁风甚少这么呛着人说话,平日虽然冷淡,说话却极为恪守礼貌。虚青饶有兴致地看了师弟一眼,唇边微微勾起。柯萌少年心性,听得文霁风这么说,心下有些不愉。虽然他之前想着,要跟从文霁风学些东西,只是方才虚青那个一戳即破的谎话之后,却对二人的道行生出了几分不确信。
谌瑜圆场道:“昨日在下便说过,只要在下帮的上忙的,道长自可直言。只是这井口想要打开,不免要找上几个工匠。大约要拖延到明日了,不知道道长等不等得。”
虚青点头笑道:“谌公子的难处,贫道能够体谅,不过这么一个小小的井口,也不需什么工匠。既然谌公子应下了,贫道可以自己来。”
说着虚青也不等谌瑜再说别的什么,背后的长剑出鞘,剑影闪烁之间,便朝着井口的大石刺过去。
虚青身姿一纵,后发先至,握住剑柄以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将大石挑开。石头落在旁边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压坏了些许花草。
☆、第25章道心禅意·其七
下山前,在仙室山下毛铁匠家随意买下的普通铁剑,如今在虚青手中却成了削铁成泥的利器,轻易将井口上一寸厚的铁板一分为二。黑洞洞的井口露出来,虚青刚想上前几步查看,便听到身后传来异动。文霁风眉间一凛,负于背后的长剑铮鸣一声,脱鞘而出攻向来人。
刺啦一声轻响,长剑刺入身体的声音不似是铁器摩擦血肉,倒像是扎进了纸糊的灯笼里。文霁风看着被他钉在地上,面貌普通的丫鬟。果然长剑刺入的地方也没有丝毫的血迹流出。那丫鬟朝文霁风咧嘴一笑,竟不顾身上的剑,伸手朝文霁风身上抓来,她手上还持着一根尖锐锋利的发簪。
文霁风神色不动,掐指成诀,手中刚冒出星点的火光,一道水幕便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那丫鬟尖叫着用手遮挡住脸,整个人倒在地上团成一团,接着身上沾了水迹的地方,便冒出丝丝白烟。柯萌谌瑜二人站一旁,惊得目瞪口呆。若不是文霁风身上也是一片汤汤水水,光瞧这丫鬟的情状,他们还以为虚青召出来的这一团子东西是绿矾油。
文霁风用水淋淋的袖子抹了抹脸,看不出喜怒。虚青连忙上前,替师弟擦拭面上的水渍,讪笑道:“这个,‘敛水诀’许久没用过,生疏了不少,师弟切莫介怀。”文霁风冷着脸点点头,虚青勤快地将他身上的水擦干,结果连自己的袖子也变得湿漉漉的。
不过擦个水迹的功夫,地上的那个丫鬟便如同一个放了气的皮口袋。扁而平地漂在地上聚起的水洼里。柯萌也是胆大,看着这个扁平如纸的奇怪物什,丝毫不觉得害怕,好奇问道:“道长,这是个什么东西?”
文霁风绞着衣袖里的水,暂时没空搭理他。柯萌也不恼,横竖这物什被文霁风钉在了地上,他等得了这些时候。
虚青倒是走过来,拾起了水洼边上掉落的银簪。摆弄着手中的簪子,虚青笑道:“姑娘方才,是想杀我?”
那“纸片”上印着的人形还是那丫鬟的形容,只是扁平了许多,脸盘瞧着大了一圈。听到虚青的话她也不回答,翘着下巴一副高傲的模样。虚青弹了弹剑柄,长剑震颤了几下,丫鬟脸上的表情古怪了起来。
虚青笑眯眯道:“姑娘是觉得疼?姑娘只需老老实实地回答贫道的话,贫道可以将这枚剑拔|出来。姑娘少吃些苦头,我们也能解几分疑惑,皆大欢喜不是?”那丫鬟仍是不说话,脸上怒火中烧,眼中的神情像是要将虚青生吞活剥了一般。
虚青转了转手中的银簪,簪尖在日光下折出一线冷光:“不知道是长剑刺在身上疼一些,还是簪子刮花脸更疼些。”
“你!”那丫鬟终于憋不住开口,声音尖锐的很,虚青掏了掏耳朵,有些不适。
“你有本事便刮花我的脸,别以为我会怕你!”丫鬟咬牙切齿道。虚青笑了笑,站起身,丢暗器似地将发簪随手钉在了丫鬟的咽喉处,那丫鬟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你当然不怕,即便我用银簪刮花了你的脸,你只需泡泡水,找些浆糊补补便又是一张俏脸。”便是师弟留下的长剑伤口,想要修补也不是什么难事,虚青嘴角的笑容玩味,“只是姑娘听说过千年墨没有?”丫鬟眼神狐疑地看着虚青。
“那可是千年不褪,遇水不化的宝物,若是抹一些在姑娘的脸上……”虚青十分贴心地为她解释千年墨的用处,“姑娘没听说过也不要紧,正好贫道出来时带了一些,给姑娘试试便知道这是个什么了。”
那丫鬟脸上已是一片惨白,虚青却丝毫没在意她的神色,起身看了看天色:“看这太阳,这些水够晒好一会了,师弟,你看着她,我回去拿……”
“不要!”见虚青果真作势要去拿东西的模样,丫鬟慌忙叫住他。钉在咽喉处的簪子好似对她说话丝毫没有妨害。背对着她的虚青,朝文霁风露出个略显得意的笑容。不论是人还是身为妖物的“夹纸”,看来但凡是个女子,便没有不顾惜自己容貌的。这个劳什子千年墨,只是他胡诌出来的东西。
虚青回身道:“说吧,是谁将你安插在谌公子身边的,这井中又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丫鬟神色难看,支吾着不知道说些什么。虚青贴心道:“莫不是姑娘身上狼狈,一时影响了思绪?贫道还学过些驭火之术,帮姑娘烤烤干还是可以的。只是贫道学艺不精,姑娘应该知道的。”夹纸一族最怕火,若是被烧伤了什么地方,终身都无法摆脱残缺。虚青明晃晃的威胁摆在那儿,加之身边的文霁风还是个水淋淋的例子。丫鬟不得不屈服。
“那井里有什么东西,你自己上前去看看便是,我只是得了姐姐的命令看守这口井,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虚青追问:“你姐姐是何人?”丫鬟咬着唇不答话,虚青扬扬眉,不再为难她。既然现在这样的场面都不愿说,那便是他们处的筹码不够大。这小丫鬟身上的气息纯净,应当也没还过什么人,虚青亦不愿以命相胁。
“谌公子要不要也瞧瞧这井中藏了什么?”虚青拔了她身上的剑,随口对谌瑜邀请道,毕竟谌瑜才是主人家。
谌瑜的面色不太好,眼前这个怪物,在他身边待得时日已不算太短,他虽然叫不上名字,这张脸还是认得的。原本朝夕相处的人如今变成怪物,那他身边这样的魑魅魍魉究竟藏了多少?而引得虚青好奇的井中,更是不知道藏了什么脏东西。谌瑜稳了稳心神答道:“道长看看吧,只需告诉在下里边藏了什么便可。”
见到谌瑜有些飘忽的眼神,虚青了然:“恭敬不如从命。”
谌瑜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俊脸上神色严峻,只等着虚青和文霁风给他一个答案,身边的柯萌却是好奇地跟着师兄弟上前。日光照着井口一寸,虚青三人还没走到井边,一道黑影朝着三人袭来。这次不是什么夹纸丫鬟,而是方才被虚青推开的石头。师兄弟二人齐齐出剑,将这石块击碎,细小的碎石落了一地。脚下的土地突然震颤起来,虚青以剑支地。伸手扶了一把站不稳身形的柯萌。草木晃动,地下像是游过了什么活物,虚青凝神,以气御剑,长剑没入土中。
地下的震动停下,终于恢复原来的模样。
“刺中了?”文霁风问。
虚青摇头,遗憾道:“可惜了二两银子的一把剑,现在寻都寻不回来了。”虚青转过头,果然水中躺着的那个丫鬟,现在已经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柯萌:“……”难道没捉住妖怪不是更值得可惜的事情吗?
谌瑜问道:“虚青道长,现下我们应当做什么?”
“做什么?”虚青瞧了眼井口,里边大概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留存了,“时候差不多了,该吃饭了。”
虚青的行事叫人摸不透套路,谌瑜虽然心中无奈,仍是好好招待了三人。午后,谌瑜请柯萌替他哥哥诊脉看病,柯萌虽然无奈却还是去了。虚青拉着换了衣服的师弟四处逛了逛,平白消磨了半日时光。当然,若是将虚青跑到后厨,同几个家仆闲聊嗑瓜子算上的话,虚青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做。文霁风有些担忧,师兄莫不是将纯如的事情忘了?不过细想,他好似也没见师兄,真的将什么事放在心上过。
入夜后,虚青仍是照着昨日,同文霁风挤着一张床睡。文霁风心中虽有些心事,却也睡得安稳。夜半时,门窗处突然传来些许动静。文霁风蓦然惊醒,从抽出床边的长剑,神色凛然地对着客房的窗户。
窗户朝外边半开,有些微月色透进来。
“师弟?”
文霁风松了口气。
屋内的油灯重新点燃,虚青翻窗进来,手中拿着长棍状的东西用黑布裹着。
文霁风瞧了瞧床榻上,虚青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去,他竟然到师兄回来才发现。虚青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文霁风打量了一眼师兄身上的夜行衣:“师兄去做什么了?”
虚青神秘地笑了笑:“自然是去找好东西。”黑色的布条打开,里边包的是一副画卷,虚青解开上边的细绳,慢慢将画卷展开。
文霁风绕到他身后,看着画卷中的渐渐展露出的仕女图,明眸善睐,人面桃花。
“这是……谌夫人?”文霁风辨认了一会问道。画者的技法精巧,画中人栩栩如生。只是画中女子温婉清丽,气质较之昨日的谌夫人更为温和明媚。
“师弟也觉得很像?”虚青笑道,不过他指了指画中的落款处,引文霁风看。
画上题了一句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文霁风讶然,虚青道:“这恐怕并不是我们昨日见过的那位谌夫人,而是谌郡守的原配,生了谌大公子谌玖的那位谌夫人。”
☆、第26章道心禅意·其八
虚青这么说,不免有些武断。文霁风问道:“这画或许只是画的不传神罢了,亦或许只是画出了谌郡守自己眼中的谌夫人。”这两句题词虽是悼念亡妻所作,但如今谌郡守夫妇并不和睦,谌郡守忆起旧日,一时冲动题下这些字也不无可能。
虚青轻笑着摇头:“师弟可还记得,今日咱们闲聊时,那个厨娘说过的话?”那个厨娘从谌郡守一家来到凌安郡起,便一直在谌府。虚青问起那个英年早逝的谌玖大公子时,她不经意提过。谌大公子同谌夫人生的很像,却不为夫人所喜。早年众人皆不知中间有什么内情,还生出过许多猜测。后来,管家一次酒后吐露,才知道谌大公子并不是谌夫人的亲子。
虚青道:“谌玖同继母长得相像,他的生母大抵,也同谌夫人长得有几分神似吧。”听完虚青的话,文霁风再去看这幅画卷,不知是不是心境的变化,画中的仕女的容貌看来,果然同昨日见过的那位谌夫人,有些细微的不同。
谈完了八卦,便该说些正经事了。文霁风问道:“这幅画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若虚青只是发现了一副谌郡守悼念亡妻的画作,即便谌郡守的两位夫人长相肖似,也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谌郡守的书房偷这幅画。
虚青但笑不语,将画卷平放在桌上。文霁风看着他按住画轴,将两边的轴头直接取了下来。
“师兄?”
虚青将手中的轴头露出来给师弟看:“画轴多以良木为质,却绝不会有人用金铁的。”虚青取下两个轴头之后,露出了里边暗色的一截轴身,木质温润。反观虚青手上那两个,颜色赤金,中间镂空,五股刃头攒成莲华形状,镶着大小各色的宝石,十分华贵。
文人轻财,谌宴本就出身富贵世家,绝不会用这么粗俗的方式显露财力,倒是脏了他的画作。
虚青瞧着师弟思索的模样,双手一合,两个轴头被他一拧,合二为一。二朵莲华反向相连,虚青转了转,中间的承接处显出三张佛面,一笑、一怒、一骂。原本看来十分普通的轴头,转眼间在虚青手中,变成了一把手掌长短的金刚杵。
文霁风眉间动了动,虚青笑道:“有了这东西,要想找到惠岸师父便容易了许多,到时候还要麻烦师弟了。”谌府中除了暂时不知道被藏匿在何处的惠岸,虚青想不出来还有谁会是这金刚杵的主人。
虚青还需乘夜将画卷送回去,文霁风要施追踪之术,也尚需要做些准备。师兄弟二人将金刚杵留下,寻人的事,只能暂且压到明日。
虚青将画卷重新包好,嘱咐了师弟先睡,身形便隐入夜色里。
文霁风此时却没有丝毫睡意,出了房门走到廊前吹风。夜风带着寒意,方才还见得到月光,现在却只剩乌压压得一片黑暗。文霁风手中,赤金色的金刚杵散发出淡淡的明光,算得上是一件宝物。
“文道友。”文霁风转身,纯如仍是一身蓝白道袍,正站在他身后。
文霁风道:“待明日备好了东西,便可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了。”
“夙愿得偿,要先谢过道友了。”纯如稽首道。
直起身,纯如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金刚杵上。文霁风的动作顿了顿,将金刚杵收入袖中。等再看不见上边散发出的淡淡明光,纯如走近过来。
“这是佛家开过光的法器,我如今是鬼魂之体,有些怕它。”纯如的神情放松了许多,而后又道,“今日在那位谌公子院中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惠岸师父就在井里。可是那一阵地动之后,他的气息却又不见了。谌府中恐怕藏匿着更为厉害的角色。”
文霁风点头:“不仅如此,这谌府家仆的行事也不太合情理。”昨夜的地狼夜袭,光凭那几个粗练过拳脚功夫的家仆,想要打杀干净根本不可能。而谌瑜身为一个连苦都不曾吃过的世家子弟,今晨面对院落中那一地的血腥事,居然没有半点不适。文霁风早就察觉到了异常。
纯如的羽睫动了动,问道:“文道友觉得,会是什么人?”
文霁风不语。方才处理画卷的时候,虚青没有提,文霁风却不是没有想到:既然这金刚杵被刻意伪装藏起来却尚未销毁,那么控制住惠岸的那个人必然还藏在谌府之中。只是看虚青的样子,仿佛对这背后的人并不感兴趣,文霁风便没有多问。
良久无言,纯如忽然说道:“文道友,你可听到了鸟鸣声?”
文霁风一惊,而后屏息凝神。纯如说的鸟鸣声纤细婉转,散在寒风里,有时甚至会被院中树叶窸窣的声音掩盖。清亮空灵的声音似有似无,文霁风想起了柯萌提及昨夜听到的鸟鸣。
虚青走的时候将他的佩剑带走了,文霁风只能取了断红尘和油纸伞。让纯如藏入伞中,免得撞上什么人。文霁风的轻功还算不错,翻过谌府的屋顶高墙并不是难事。文霁风跟着隐约的鸟鸣,顺着纯如为他指点的路,竟到了谌瑜住的那处院落前。
“那方禁制现在还在吗?”文霁风低声问。
纯如道:“是,若是你不方便进去,我可以自己进去查看。”纯如的身形显现在文霁风身边。文霁风抬头,院中一片漆黑。哪怕靠的近了,这鸟鸣声也轻微细碎,十分迷蒙。文霁风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查看,肩上突然被拍了拍。下意识地出手,文霁风的手腕却被扣住。
“师弟,不是叫你早些睡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虚青的声音有些伤脑筋,脸上的笑容带着些微的无奈。
文霁风肃然道:“师兄早就发现了这个声音?”虚青笑了笑,柯萌说起这个声音的时候,他便留了心。将画卷送还回去,虚青便摸黑在整个谌府里瞎逛,不知不觉便被这若有若无的鸟鸣声引了过来。
“三年前随师父拜访清荣前辈的时候,我在他那里见到过一只受伤的凤鸟,声音同这个有些像。”虚青道。
纯如惊讶:“道友是说,里边有一只凤凰?”
虚青道:“这个总得见过了才知道。”虚青摸了摸肚子,“若是什么野鸟,便烤了做夜宵吃,叫它大半夜的不睡觉,扰人清梦。”文霁风闻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只是隐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将纯如收回伞中,虚青领着师弟直接便翻入了院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师兄撑腰,文霁风莫名觉得底气足了不少。仿佛回到少年时,但凡是他们两个一同闯下的祸事,惩罚总是只落在虚青身上。
白日里,谌瑜招待他们用过午饭之后,便领着管家回了院落,整治院中的一干仆从。大约是有些杯弓蛇影,谌瑜对院中的仆从一个都无法全然信任,悉数赶了出去。虚青同文霁风进来之后,只觉得这这院子比白日冷清了不少。
屋内有若隐若现的光亮透过窗子现出来。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上前。谌瑜的屋子,窗户同房门都上了插销,虚青为了不惊动他潜进去,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房门推开后,屋内时隐时现的光亮清晰起来,房中摆设也看的清楚许多。虚青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桌上的一盘盆景牡丹上,碗口大的花朵,花瓣一半米分红,一半深红,两相交映十分好看。虚青却是欣赏不来这高雅花朵,摸着鼻子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把洛阳锦养在房中的。
“师兄?”文霁风压低了声音叫他,人已经站在了内室隔断的屏风边上,光亮是从屏风后边照出来的。虚青快步走上前,绕过绣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锦屏,后边放着一张睡榻。窗幔没有放下来,此时谌瑜正安生地躺在床榻上,床头边停着一只金色的鸟。
挠了挠后颈,虚青低声道:“这谌公子还真是心宽,这么亮堂的一只鸟,他居然还睡得着觉。”文霁风看了他一眼,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噤声。
床头上的那只鸟,金色的翎羽上有夹杂着红色的花纹,看起来十分漂亮,不时低鸣一声,声音十分动听,只是看模样却有些萎靡。它看到了虚青和文霁风,只是仍旧停在原处不动,只用生了双瞳的眼睛盯着他们看。眸生双瞳,鸣声似凤,文霁风也是第一次见到重明鸟。
“哥哥……”躺在床榻上的谌瑜突然低声呢喃起来,清俊平和的脸上显出几分痛苦的神色。
那只鸟动了动,朝着谌瑜的额头,低下了自己的颈项。文霁风皱眉,想上前一步却被虚青拦住。虚青示意他继续看着,重明鸟用喙从自己身上拔下了一根翎羽,这根翎羽缓缓落在了谌瑜额上,然后化成了一道浅浅的金光,没入了谌瑜的身体里。过了一会,一道道白色的雾气从谌瑜身上缓缓溢出,在谌瑜眉心处凝成了一个银白的圆球,被重明鸟吞了下去。
☆、第27章道心禅意·其九
“抓住它!”虚青话音未落,手中的拂尘便甩了出去。重明鸟吞下那个光球之后拍了拍翅膀,看模样是要飞走。
文霁风怕剑刃会伤到这只鸟,只能伸手去捉。他的身形迅速,探出的手分明落在了重明鸟身上,握紧却什么都没有捉住。
重明鸟躲过虚青的拂尘,清啼一声展翅而飞。困囿住他们的墙壁在重明鸟面前恍若无物,泛着金光的鸟儿直接穿墙而去。
这点小困难自然难不住虚青,他随手便开了窗户翻了出去,文霁风紧随其后。浓黑的夜色里,金色的重明鸟好似一只四处飘飞的灯笼,格外显眼。
这只重明鸟不知为何没有实体,方才文霁风才没法捉住它。不过好在虚青手中的断红尘,也不是一般的法器。银丝骤然伸长,千丝万线随风而涨,朝重明鸟缠去。丝线化作的囚牢,将重明鸟困锁其中。重明鸟还想挣扎,文霁风的剑影在四周拱卫威慑,细密软丝丝丝缕缕地包裹住灵体的浅光。
捉住了这只鸟后,虚青没有半刻停留,拉着文霁风便扬长而去。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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