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青不欲多言,谌宴却需要他们一解疑惑:“我见文道长手中的罗盘,可是道长找到了什么方法替小儿……”罗盘中的红光,方才直连向了谌玖的心口处,待文霁风靠近了他十尺之内,这道红光扭曲了一瞬便消失了。
虚青颠了颠手中的断红尘,没有应答谌宴的问话,转而对谌瑜说道:“在下有一疑惑,想要先找谌瑜公子求证一二。”
谌瑜抬头,虽不解虚青突然发问,仍道:“道长请问。”
虚青笑道:“不知惠岸大师,如今被公子藏在了哪里?”
谌瑜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立刻便掩饰了过去。
谌宴道:“道长所说的那位大师,可是城外雨霖寺的惠岸大师?”雨霖寺的香火鼎盛,惠岸师父时常为贫苦百姓义诊,谌宴与他相交不深,却极为敬重。
当初谌瑜被罚闭门思过,也正是因为他特地将惠岸请了回来,这才彻底惹恼了谌宴。
☆、第30章道心禅意·十二
谌宴道:“那日因小儿所为,我见到惠岸师父之后,心中十分歉疚。原想遣家仆送他回寺,却被他拒绝了。怎么,惠岸师父竟一直没有回去?”
虚青道:“我受故人所托,有事要告知惠岸师父,只是不想,他并不在寺中。所得消息,他最后是被谌公子请回了谌府。是以才有此疑问。”
说是疑问,虚青方才的语气却算得上质询了。这几日下来,他们虽然找到了惠岸还留在谌府中的蛛丝马迹,却怎么都没能找到他的真正所在,必然是有人在其中捣鬼。虚青没得办法,只能出此下策,用着严厉口气诈一诈谌瑜。赌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院子里曾经被藏了一个大活人。
谌瑜面上早已看不出什么情绪,神色十分平静。不过,只需方才那一丝慌张,虚青便已经明白,谌瑜同惠岸必然有所关联。
谌宴看了他一眼道:“那日之后,我便再没见过惠岸师父,只是谌瑜之后被我罚了闭门思过,断然不可能将惠岸师父关在了什么地方。”他虽然更偏心于谌玖,心中也感念着虚青将谌玖找回来的情谊。不过他好歹是一方郡守,更不是一个不明事理,不分黑白的人,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无端的罪名盖在谌瑜的头上。
如今看来已经问不出其他,虚青歉意地笑了笑:“多日来苦于没有线索,贫道一时性急,还望谌大人、谌公子莫怪。”
谌宴心中略有微词,只是不好表现,只好改口询问了几句谌玖康复的事宜。虚青模棱两可地回答了几句,便同文霁风借口修行退了出来,同行出来的还有谌瑜。看着谌瑜小心合上门的背影,虚青小声同师弟低语了一句。
三人同行,虚青和文霁风虽然没有做什么,谌瑜却觉得芒刺在背。方才虚青那一声疑问,也叫他心中惴惴。
“谌公子希望大公子的病好起来吗?”虚青突然发问。
谌瑜眉头一跳,问道:“道长有什么办法?”谌瑜双目盯着他,眼中急切不似作伪。
文霁风冷然看了他一眼,对虚青道:“他无法保证谌玖恢复神智后安然无恙,即便治好谌玖的病,又有什么意义?”虚青闻言,似乎了悟了什么。
摸了摸下巴,虚青道:“或许是可以让他们一家人,小小地开心一阵?”
虚青说的不过是一句四六不着的玩笑话,文霁风淡然续了一句道:“谁高兴,还未可知呢。”谌瑜眼中闪了闪,眼神暗了下来。
虚青见他的模样,忽然笑了笑:“不妨这样,贫道和谌公子做个交易,你将惠岸师父完好无损地还给我们,我们帮谌大公子恢复神智,如何?”
谌瑜此时却冷淡下来,笑容浅薄带着一丝涩意:“正如文道长所说,即便大哥恢复神智,我也不能保他安然无恙。这样想来,大哥如今这副模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能保他一世平安。”虚青挑挑眉。
文霁风站定道:“你可曾想过,你大哥要不要这样的一世平安?空有一副皮囊,行尸走肉一般只能依附于弟弟生存。听闻谌大公子从前也是名扬远近的贤人才子,如今看来,还不如寻常人家的贩夫走卒。”
谌瑜的笑容僵住了,嘴唇紧抿,神色暗淡了几分:“子非鱼,道长虽能窥探鬼神,人心却不能为你所测。在下还有些事,先失陪了,二位自便吧。”说完,谌瑜拂袖离开,隐隐看得出他压抑的怒气。
看他有些狼狈的背影,虚青但笑不语。文霁风站在他身边,待谌瑜离得远了才问道:“师兄为何要我激怒他?”
方才出来的时候,虚青特地嘱咐的文霁风,用言语讽刺挑衅。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虚青甩了甩手中的断红尘,凑近了文霁风道:“我以为师弟已经猜出来了,所以才会说出谌瑜保不了他的话?”虚青的桃花眼里带着戏谑。
文霁风神色不变:“师兄让柯萌去他的院中取那洛阳锦,不就是想要牵制他么?”
“他,你说谌瑜?”虚青整了整文霁风头上的发簪,叹了口气道,“师弟,你现在是还不晓得——”
“女人的嫉妒心,是这世上多可怕的东西。”
“道长道长!你给的隐匿符竟然真的有用啊!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居然没人看得见我。开门的时候,那些仆人还以为是风把房门吹开了!”虚青和文霁风回到房中时,柯萌已经等他们许久了,一见他们便兴奋地絮叨,脸都涨的通红。
虚青笑了笑,那张隐匿符并没有柯萌想的那么有用。要不是之前,谌瑜将身边的仆人全换成了凡人,光是那日那个夹纸丫鬟的道行,便能看出柯萌的行踪。
将隐匿符收回来,三人围着坐下,一齐看着被摆在桌子正中的洛阳锦。重明鸟被虚青藏在了另一间房中,由纯如看管着。
柯萌有些不解,在虚青他们回来前,他已经盯着这盆牡丹看了好一会,只是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来。不过就是较之同类的花,花盘更大一些,颜色也更好看一些。
“道长,你让我将这盆花取回来,是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柯萌小心翼翼地问,今日试过这道符的威能,他再不敢将虚青当成是胡说八道的神棍,言语颇为敬重。
虚青分了一个眼神给他:“今日你用的道符也是我师弟画的,你不必这副模样。”
柯萌松了口气:“你早说便是。”怎么看虚青都不像是那种深藏不露的高人嘛。
“这花开的不错,上边的灵气也浓郁,可是看谌瑜身上却半分灵气也无的模样,倒是稀奇。”虚青抚着下巴啧啧称奇。
文霁风答道:“师兄那日不是特地询问了谌公子的生辰八字,罕见的纯阴命格。这种命格于人是清灯独守,于妖是修行无道。如今花开两朵,他身上没有灵气反倒是值得庆幸的事。”
柯萌听得云里雾里,一直不敢插嘴,只是听了这几句后还是摸到了一些门道。他脸色不太好地问道:“你们是说,这谌瑜公子,是妖怪?”
文霁风摇头。柯萌不解:“既然他不是妖怪,那同这花有什么关系?”
虚青道:“他虽然不是妖怪,可这株牡丹同他一母所出,照人伦而言,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你说有什么关系?”算起来要比谌瑜和谌玖还更近一些。
柯萌目瞪口呆,面前这株洛阳锦,瞬间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他同这株牡丹花一母所出,那他母亲是什么?”柯萌僵着舌头问道。
文霁风道:“谌府中的牡丹花香经久不散,离开谌府却一丝都不会留存,你说他母亲是什么。”
傍晚时分,家仆来通报,请三人去前厅用晚饭。虚青合上房门,将忙碌了一下午的布置悉数关在了房中。
三人的脚步都有些沉重。柯萌此时的心情略有些复杂,这样的事他是从来没遇上过的,从前在书籍话本里看到这样的故事,他不是没生出过期待。只是如今真的展现在他面前,他倒是生出几分紧张来。
“道长,谌公子真的会照着你的推测将那个和尚放出来吗?”柯萌有些惴惴不安,虚青之前说了他的推测计划,柯萌却总觉得他想得太过理所当然,凡事总有变数,这件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虚青笑道:“你若不信,等着看便是了。”
用饭时,不单谌宴父子三人悉数在场,连一向不出来见外人,不与他们同桌而食的谌夫人,也端坐在侧。一顿饭吃的柯萌味同嚼蜡,谌夫人同谌瑜看来都是十分平常的模样,只是知道了他们真实的身份之后,柯萌便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不时地偷眼看一眼谌夫人,柯萌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妖怪,更不要说同桌而食了。
谌夫人搁下手中的碗筷,掩唇笑道:“难道不成是我身上有了什么病症?柯大夫何故如此看我?”
窥探被发现了,柯萌大口咳了两声,装作什么都没听懂,道:“夫人说笑了,柯萌只是同夫人相对而坐,若是惊扰到夫人,是柯萌的不是。”
正说着,柯萌后脑一沉,虚青的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嘲笑道:“大约是柯大夫年幼,还未见过如夫人这般气度高华的长辈,是以一时心境不定。”
柯萌暗暗白了虚青一眼,他总算是明白了虚青喜欢戏弄别人的性子,总喜欢揪着别人的小辫子扯一扯。
但凡女子,没有几个不喜欢别人的溢美之词。谌夫人掩唇轻笑,没有再同柯萌计较。一顿饭总算是这么安生地过去。用过茶,虚青和文霁风早早请退,柯萌也跟着他们一同溜走。
他们还未走出几步,便被谌瑜从身后叫住。
“今夜迟些,我会带兄长过来,请道长仔细检查一番,还望届时不会打扰。”谌瑜道。
虚青扬扬眉,笑道:“定当恭候。”
☆、第31章道心禅意·十三
入了夜,谌瑜应约而来,除了跟来的谌玖,还带来一个身着黑袍的人。
请他们进了房中,谌瑜先安置好谌玖坐下,掀开了黑袍人的兜帽。黑袍下,是一个穿着灰蓝色道袍的僧人,身量同虚青相仿,长眉斜飞,星目薄唇,眼中虽没有神采,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慈悲良善,嘴唇轻动,此时似乎还在无声诵念着什么。
一个和尚生成这样的面貌,未免过分俊美了些,大约引了不少女居士春心微动吧,虚青腹诽。光是看这副面貌,他便大概能明白过来,为何纯如至死都对惠岸念念不忘了。
“惠岸师父,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带来了。对我兄长的病症,道长准备如何做?”谌瑜问道。
虚青勾起嘴角,并没有回答,只道:“人的确已经带了过来,只是我要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惠岸。”面前的惠岸神情木讷,看起来和谌玖的状况差不多,身形甚至还不如谌玖灵动。
谌瑜看了身边的僧人一眼,叹了口气道:“惠岸师父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所以我才将他困于府中。他身上的术法想解开并不困难,你们带出谌府后再解开,不会耗费多少精力。”顿了顿,谌瑜又接了一句,“届时,还望二位,代在下同惠岸师父道一声歉。”
谌瑜说得情真意切,文霁风端详了惠岸一阵后,却直言戳穿他的谎言道:“他身上的妖法,恐怕你自己都没法解开吧?”谌瑜没有灵力,是他们一早就知道的事情,惠岸身上的咒术,只会是旁人做的手脚。
谌瑜半垂下眼帘,问道:“我从白日里便一直想问二位,二位究竟知道了多少?”看模样,是要和虚青二人坦诚布公的姿态。
虚青懒懒地往文霁风身上一靠:“谌府的事,我们二人不过是知道些皮毛罢了,以后也绝不想掺和进你们的家事。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先请谌公子说说,惠岸师父知道了些什么,我们师兄弟二人也好估量着自己知道多少。”
谌瑜眼色微沉,眸中带着深思。他在谌府内外的性子判若两人,这并非他佯装胡闹出来的模样。自谌玖当初失去下落之后,他的内心便一直动摇着。谌瑜终日精神恍惚,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如同从前那般纯良恭顺的自己,另一个则是嚣张跋扈目空一切的小霸王。似乎只有这样,他在身上的重负之下,略有几分喘息的空隙。
“我曾一度不愿承认兄长已经离世,不管是谌府外的谌瑜还是谌府内的谌瑜。只是时日渐长之后,府中的我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件事,府外的那个我却仍旧一直到处收集名医,替房中根本就不存在的那个兄长看病诊脉。”谌瑜娓娓道来,平稳温和的声音,话中的内容却叫人心惊。虚青他们初来府中时,谌瑜那焦急的模样,其实也是在逢场作戏,也不知是想骗过旁人,还是从开始,他便想骗过自己。
“谌公子是说,你觉得自己一分为二,一具躯壳里藏了两个魂魄?”虚青发问。对谌瑜所说颇感兴趣。
谌瑜扶着自己的头道:“我不知道,只是我时常想,或许府里外的两个谌瑜,其中一个只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一个魂魄,又或许……”谌瑜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洛阳锦上。
这株洛阳锦,虚青大大方方地放置在桌上,原本就是打算用做威逼利诱的筹码。
“这株花虽有灵气,却未聚灵成魂,至多不过是一株灵草。不可能触动你的心魂。”文霁风道。
谌瑜苦笑一声:“果真是我臆想成疾了吗。”他当初有意将惠岸请来,实则想找到是否有将他的怪病治好的良方。只是惠岸入府之后,顷刻便发现了府中的异样,还未来得及替他诊治,便被……
“施主此言差矣。谌公子的病源于心疾,同这株妖花亦脱不了干系。”谌瑜略显诧异地抬头,金色的金刚杵缓缓飘落于惠岸手中,原本木讷的眼神带上了慈悲宽厚的神采。惠岸站起来,竖掌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惠岸,见过三位施主。”
方才分明还是五识不全的模样,现在却靠着一柄金刚杵便恢复如常,虚青暗忖,这位无端被关了那么久的惠岸师父,恐怕修为不浅。也明白过来,为何这金刚杵会被拆成了两瓣保存。
这厢虚青正打量着,文霁风已经同惠岸交换了名号。
文霁风问道:“这株花同谌公子的病有何关联,不知惠岸师父能否一解疑惑。”
惠岸道一声佛号:“此花与谌公子一脉双生,虽为一花一人,却命理相连,不可独生。”
“不可独生?”虚青的眉头动了动,片刻后瞧着谌瑜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怜悯。
谌瑜不解:“虚青道长何故这般看我。”虚青摇头,有些事不告诉谌瑜恐怕会更好些。
这株洛阳锦是天生的聚灵之物,又无法自行修炼,注定不可能成妖成仙,自然成了那些妖物眼中最好的炉鼎。虚青原以为谌瑜身为凡人,能摆脱这些鬼怪纠缠,不想还是逃脱不了。难怪那日谌瑜所住的院落一地的地狼残骸,他却没有丝毫动容。恐怕是习以为常了。
文霁风道:“所以他的院落外才会有一道禁制,为的就是保护这株洛阳锦?”
虚青摸摸下巴:“这株洛阳锦不能离开谌瑜太久,谌夫人用禁制时时看守,也是理所当然。连带谌府中这浓郁的花香,恐怕也是用来遮掩这朵花的气味的吧。”谌瑜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由得心惊。
自很早以前起,谌夫人便嘱咐谌瑜一些看起来十分奇怪的事,譬如这朵洛阳锦绝不允许他移到房门以外的地方。谌瑜也察觉到了他的母亲身上有许多异于常人的地方,譬如身上终年不散的花香:“几位是说,我母亲她……不是人?”
谌瑜话中最后三个字说的十分艰涩,虚青明白,要让一个人接受自己的至亲非我族类,是多么不易的事情。只是事实终究是事实,惠岸道:“人妖殊途,令堂如今所行不合天道,还望谌公子劝解,乘早回头。”
谌瑜默然,许久才道:“回头?她早已回不了头了。”
话音凄苦,虚青隐隐察觉到什么,看到他身后老实坐着纹丝未动的谌玖,眼中光芒乍现。
“说来奇怪,谌大公子分明是谌大人的原配夫人所生,模样却同如今这位谌夫人有几分相似。反倒是谌二公子……”虚青盯着谌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同谌夫人没有半点相像。”
谌瑜也是一怔,虚青所提的事情,他从前从未想过,只是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谌瑜隐约捉摸到的真相,面色瞬时煞白。
“不会的,断然不会是那个样子。”谌瑜低声否认自己思索出的那个答案。
虚青微微冷笑:“谌公子还要这么自欺欺人吗?既然令堂能因为迁怒,对谌玖下此杀手。那么当初,她对原本就恨之入骨的谌夫人,做出些剥皮换骨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妖物的剥皮换骨,与剥皮的酷刑并不相同。它们常年吸食一人的精血骨髓,供养自身,加以秘法修炼。久而久之,便能同那供养之人生出形貌的几分相似。
只是多数妖物都不会选择这么做,一来攫取太多会损人性命,祸害修行;二来这些花精树妖生来便有绝世的姿容,大多看不上凡人的容貌。
谌瑜闭上眼,面上神色起伏,颇为痛苦。不论如何否认,他脑海中十分清楚得晓得,这也许就是他多年以来的疑惑,寻而未得的结果。为何他年幼时的记忆里,母亲的面容与如今有些不同,而又为何,从前旁人看不到母亲脸上曾经有的一块胎记。
惠岸长年行医修佛,不免心软些,恻隐道:“即便令堂身负罪孽,这也不是能为公子所掌控的,于公子,并无什么罪责。”
惠岸原本是想宽慰谌瑜一二,却勾起了谌瑜最不愿想起的事。
喉头滚动,谌瑜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道:“可惜在下并非无辜。”他眼前,时常还能看到记忆之中,他母亲动用术法,将山坡上的石土轻易推下的场景。
那日山路泥泞,他等不及地去迎接归来的兄长,骑马等在城外的一处山坡上,方便兄长能清楚看见他。谌玖也确实看见了他,还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即便离得远了,他也能想象出兄长朝他微笑的模样。
只是马队还未靠近,行过的那一段路便陡然从中间崩塌溃散。山坡上的土石如雨落下。谌瑜甚至还来不及惊呼出声,整个车队便消失在了一片土砾砂石之中。
然后他的母亲缓缓朝他走过来,面上带着刻骨的仇恨夹杂着快意的笑容:“瑜儿,他死了之后,便再没有谁能动摇我们母子二人,在你父亲心中的地位了。”
☆、第32章道心禅意·十四
不过即便是发现了母亲身上如此多的疑窦,谌瑜始终没有朝着母亲根本不是人的方向思索过。谌玖那时的下落不明已经足够摧残他的理智。从小到大,谌玖都是一个称职的兄长,处处照顾他处处提点他。父亲一直埋头于公务,少的可怜的父子亲情也都放在了谌玖身上,母亲更是一门心思地照看着父亲,只是偶尔会抽出心神,分给谌瑜这个亲生的儿子。
“哥哥于我而言亦兄亦父,是与我最亲近的人。可是在亲眼看到母亲谋害他的之后,我却选择装疯卖傻,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谌瑜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坐着的谌玖。谌玖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即便神智蒙昧,这个笑容也如从前那样温和宽厚。
“若是他真的恢复了记忆,恐怕我也再见不到这样的笑容了。”
虚青低低地笑了几声,而后毫不留情地嘲笑谌瑜:“你以为你让你哥哥保持如今的模样,你娘就会放过他?别天真了!”
谌瑜的面上有一丝惊愕,虚青继续道:“你母亲对他下手,根本不是为了你,只不过是出于一个女人的嫉妒罢了。你父亲一直对元配妻子念念不忘,妖性凉薄自私,怎么可能忍受?谌玖在她眼中就是你父亲同别人留下的孽种,你兄长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得安宁。”
听着师兄的铁口直断,文霁风默默地回忆起今晚用饭时候的情景。谌郡守照顾着谌玖吃饭,一如既往地忽略了谌瑜,而谌夫人席间也没有发现,谌瑜几乎没吃下什么东西。他们从前隐约看到的那些母性慈爱,或许一开始便只是装给谌郡守看的敷衍假象。
谌瑜沉默,惠岸心中生出一丝同情,口宣一句佛号道:“我被谌夫人拘|禁于谌府的这些时日,多谢谌二公子照顾。贫僧妄自揣测,谌公子是否以为,谌夫人对贫僧动手的缘由,是发现了您同这株洛阳锦的关联?”谌瑜抬眼看他,心底已是一片冰凉。
“那日,贫僧在公子房中发现了一缕谌玖公子的残魂。”惠岸不忍再说下去。这段时日里,谌夫人一直逼问他这缕残魂的下落,可见当初她所为,不仅是想杀死谌玖,更是想将他的魂魄打散,永不入轮回。
谌瑜低笑,笑声里带着些许悲凉。他一直以来的逃避躲藏,今日终于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原本他打算将谌玖送去谌府的别庄修养,待日子久了,母亲自然会放下心中介怀,到那时便可将哥哥再接回来。只是自谌玖归来后,不过几个时辰,谌瑜却不敢离开他半步,只因谌瑜心中清楚,母亲随时都可能再次对谌玖下手。
虚青见他的神色渐渐内敛,开口道:“我们无意掺和谌府的家事,留在这里,不过是等着履行同谌公子的诺言,还请公子快些,决定好了,我们连夜便离开。”呆得越久,只会叫他们添更多麻烦,虚青并不想管。
谌瑜的眼光动了动,转身再看了他兄长一眼,长舒了一口浊气:“那就劳烦道长为兄长找回残魂吧。”
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了一眼,谌瑜的抉择在他们意料之中。既然被人仇视无法避免,那么一个正常的谌玖总比一个神智不全的谌玖,生机更大一些。
虚青去隔壁将重明鸟带过来,谌瑜见到这只金色的禽鸟,心中闪过一丝熟悉。
虚青笑道:“谌公子觉得眼熟?这只鸟正是在你房中寻到的,夜夜替你吞食梦魇,你可得好好谢谢它。”谌瑜一怔,这些时日,他心虚不宁,时常做噩梦,只是这些梦往往还未到最可怕的时候,就变得模糊一片,原来并不是他的错觉。
虚青将重明鸟放下,原本他和文霁风说好,由师弟来施展这融魂之术,只是眼前的惠岸似乎术法更为精通,倒不如让他来。
“惠岸师父……”虚青的话还未说完,心中便突然一跳,地底隐隐传来震动。虚青的眼神一凛,将桌上的花与鸟丢进文霁风怀中,反手抽出断红尘,缠上了谌玖的手臂,将他拖了过来。
果然下一瞬,谌玖原本坐着的那把圆凳被一道黑色的鞭影从中间劈得四分五裂。有金铁破空声传来,虚青将谌玖往谌瑜身上一推,文霁风抬脚将被掀翻在地的圆桌踢往窗口,长剑穿过厚重的桌面。拂尘挽出一朵银花,以柔克刚凝滞了长剑的攻势。
反手持剑,虚青冷哼一声:“夫人既然来了,为何不先知会一声?这么猛烈的攻势,真叫贫道措手不及呢。”
房门无风自开,谌夫人站在门外,仍是那副端庄高华的姿态,只是脸上的神情阴郁,带着一丝杀意。
文霁风怀中抱着洛阳锦同重明鸟,嘴唇轻动,念念有词,被虚青挡在身后的手变换着法诀。
“交出谌玖和牡丹,我可以大发慈悲,给你们留个全尸。”谌夫人微微仰着下巴,显得有些倨傲。
虚青抚了抚下巴:“不要谌瑜?”谌夫人没有回答,谌瑜半垂着脸,神色有些绝望。
虚青轻笑道:“可惜我们暂时都不想死,若是将我们的保命符交给你,恐怕才是真的穷途末路了吧。只是谌夫人,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现在应该老实听话的是你才对。”
谌夫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声尖锐:“小道士,你以为就凭你们几个人的修为,能做些什么?”不说这个她早就抓起来过一次,要不是谌瑜作梗根本没法逃出来的惠岸,谌夫人看着虚青身后一直垂着头的文霁风——
指尖闪过红光,文霁风抬眼,冷冷地看着谌夫人,四道火符带着火光朝谌夫人攻去。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些迅疾的火光在离她三尺处便陡然停住。以火克木,打得倒是好算盘,只是这火也得近得了身才能起到效用。
文霁风一击不成,房中却陆续亮起了许多符咒,仿佛随时都能遵从他的召令攻向谌夫人。
“惠岸师父,应当不想再被抓回去一次了吧?”眼见谌夫人隐隐有些怒意,虚青嘴角的笑意不减,转头问了惠岸一句,为她的怒气再添一把火。
惠岸道:“阿|弥|陀|佛,谌夫人执迷不悟,贫僧亦不是迂腐之人。”手中的金刚杵散出金光,有万字金符自杵身透出来,环绕着五人,“罗汉金身,可保诸位无恙。”当初惠岸失了金刚杵,正是靠着这一式法术,才躲过了谌夫人的杀手,得以保存性命。如今有了金刚杵在手,自然是如虎添翼。
虚青道:“这样,贫道便放心多了,哎,师父还请多照看着些我师弟,别磕着碰着了。”这句老妈子似的话,惹得文霁风无言,惠岸倒是认真应了下来。
安排好了师弟的安全,虚青转头挑衅道:“夫人怎么没了动作?难不成是看到了我师弟的这些符令害怕了?您放心,我们都不是什么计较的人,只需你好好道个歉,让我们安生回去,谌府之事,我等绝不会再管。”
谌夫人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房内平整的土地寸寸龟裂,粗壮的根茎如同爪牙,朝着几人扑来。
文霁风的驭火符纷纷落下,贴在这些根茎上发出爆裂的声响。只是谌夫人的攻势还是超过了他们之前的估量,火符已经纷纷焚烧将尽,这些根茎却生生不息,烧断了一些之后,立刻便有新的树枝补上。
虚青手中提着剑,时而帮师弟处理几根遗漏的枝条。
“符令要用完了。”文霁风低声说了一句,倒不是说没了这些符令,他们便没了法子,只是驭火术须得文霁风投入心神控制,远不如符令方便。
虚青挥剑一刺,剑尖带着些许火光:“那就等用完了之后,往屋外去吧。”谌夫人比他们预估得来得早了些,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将谌玖治好后,用这些符咒拖住她,方便他们逃脱的。
文霁风点头,手中还抱着东西,有些动作不方便,背后的长剑铮鸣而出,幻化出剑影,一同斩断花妖的根茎。
“谌公子,想好了要帮我们,还是帮你母亲?”虚青抽了个空,问谌瑜道。谌瑜一直不言不语,谌夫人的攻击一视同仁,仿佛真的放弃了这个儿子,黑褐色的花根击碎了谌瑜身边的一枚万字金符。
谌瑜拉着谌玖,袖中紧紧握着兄长的手道:“我不能再让哥哥死一次了。”
虚青笑了笑,将文霁风怀中的重明鸟丢到了谌瑜怀里,剑芒一闪,重明鸟腿上的红绳断开,飘落在地。恢复了灵体模样的重明鸟轻啼一声,落在了谌玖的肩头。
剑影幻化而出,数十道齐发,丝毫不顾及对房屋的损伤,朝着门窗那面刺去,同样攻向谌夫人的门面。
谌夫人为剑光所迫,避其锋芒,后退了十余步。虚青欺身上前,已经离开了惠岸的金符所及,断红尘上银丝微动,软丝冰冷,如同细长的银针,谌夫人不得不退入院中。
虚青瞧着谌夫人此时站的位置,笑着念了一句法诀。下一刻,谌夫人周身的花木上齐齐闪过雷光,瞬时便汇聚在了谌夫人身上!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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