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作者:木之羽
第16节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村中的时疫情状不算严重,在雨霖寺的僧人与紫云观女冠的合力之下,很快得便被控制住了情势。雨霖寺距此处颇为遥远,惠岸一行已经为了疫情在此处逗留了太久。如今疫情平稳下来,又有紫云观的道长们看护,寺中传来方丈圆寂的消息,他们便也启程回凌安了。
临行前,纯如得了消息,特地来村口送他。惠岸心中有说不分明的难过,面对纯如秀美的侧颜,却怎么都无法将自己的心绪说出来。心中酸涩的他自然也没有发现纯如的欲言又止,和师父担忧阴沉的眼神。
送人千里,终须一别。纯如最后下定决心,也不过是同惠岸说了一句:“倘使哪日,我去了凌安,一定会来找你的!”
一语成谶,多年后惠岸心中却时常想,纯如若是没这么守信便好了。那样,他即便见不到她,也能骗自己,曾经笑容明媚的少女并为死去,如她所言的那样,每年一碗长寿面,一生顺遂,长命百岁。
回寺之后,惠岸毫无防备得便被师父关了禁闭。小的时候诵经偷懒,惠岸也曾被关过禁闭,只是那已是许多年以前。他在禁室之中被关了三日,也没能明白,师父究竟为何将他关在这里。直到送饭的师兄看不下去,偷偷教了惠岸同师父忏悔。
“弟子险些犯戒,然心思纯净,一心向佛,诚心悔过,还望师父饶恕,给弟子一次机会。”惠岸照着师兄指点的同师父认了错,心中却还是不明白,自己何时犯戒。师父那时听了他的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嘱咐惠岸以后不得同纯如见面。
惠岸这才后知后觉,真正明白了师父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而后的日子,仍旧是青灯古佛,诵经之时惠岸却总是集中不了心神。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为何还有人沉迷于世间百色,一切都是虚妄,为何人心还会生出波澜?惠岸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午夜梦回间总是看见一个迷蒙的蓝白背影。
直到纯如一身海棠红衣站在他面前,期盼着问他:“倘若小师父不是自幼生长于寺庙之中,只是凡俗子弟,可会娶一个……娶一个如我这般的女子?”
惠岸心神一震。
可愿?可愿?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却觉得应允的答案已经翻滚在唇边。
阿弥陀佛,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世间之事,冥冥中自有命数。贫僧生长于佛前,日日得佛理打磨身心,不曾想过这些。”心中叹息一声,他忍痛略过了纯如企盼的眼神。
避而不答是他唯一可说。说谎是嗔,言真是淫。说不得,说不得。
唯一遗憾,便是他救不得曾经怦然心动的女子,为纯如诵念佛经之时,心中缠起的那些丝线深深勒紧血肉之中,四肢百骸都是绵绵密密的疼痛。五脏六腑仿若支离破碎。
佛珠断了。落了一地的佛珠如他内心一般。他后悔了。为何不将自己的真心所想告诉她?犯戒如何,总好过叫纯如带着一身遗憾离去得好。
惠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寺院。只是回到雨霖寺之后的第一件事,他将自己关入了禁室之中,旁人并不明白,师兄却隐隐好似洞悉了什么,只是长叹一声,替他揽下了搪塞他人的活。惠岸知晓之后,笑着同师兄道了声谢。
师兄却神色分外复杂地同他道:“师弟,你的笑容不真,既然心中有惑,便同师兄说说,替你开解。”
惠岸沉默了半晌道:“师兄,我犯戒了。”
师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也没有问他个中缘由,只是同惠岸道:“当初咱们在村中遇上紫云观的道长们。你同那位纯如道长玩的很好。”
惠岸一愣。
师兄继续道:“那时师父颇为担忧,还曾派我找过紫云观的大弟子说事。那位女道长只道你们是两小无猜,不过是玩伴罢了,不必在意。我那时不明白师父为何那么担忧,自己也被那位女施主说服,如今才明白,师父洞若观火,反倒是一切都看的透彻。”那时他还腹诽过师父担忧太过,师弟不过是背过一个女子,心中早已放下,师父却怎么都放不下。
如今看来,是他们太过看轻了。
惠岸不语,久久才说了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可惜他心如明镜,讥笑着他口中佛偈不过是一句谎言。
而后诵经千遍,纯如曾经的音容笑貌还是时时展现于眼前,从前看不分明的隐隐约约都成了难以忘怀的点点滴滴。此后,怕是在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惦记着他的生辰了。
倘若不是生于佛前,他是否会是一个普通的农夫,或许有一日遇到纯如,便能满心赤诚?惠岸不明白,也再也没了明白的机会。师父似乎察觉了什么,只是看到惠岸日渐空洞冷漠的模样,再下不了狠心惩罚他什么。
惠岸自我的惩戒已经足够痛苦,不必他再雪上加霜了。
从心如刀绞到心如止水,惠岸用了三年。这三年来旁人只看见他的佛法精进,却不曾见到他从未放下,越是钻研,便越是迷惑。
苦海无涯,回头,又谈何回头。
那年大雪。小师弟在山门前扫雪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孩,是个女婴。师父带着师兄们赶赴法会,寺中暂时交由他监管。
惠岸瞧见襁褓里那孩子的生辰之时,心中有些许震动。他也曾问过纯如的生辰,同这女婴正好是同一日。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他的心思不知觉得便柔软下来,惠岸仔细瞧瞧,这还未长开的婴孩,眉眼间同纯如却隐约有几分相像。
大抵是错觉吧。
只是他心中觉得,自己同这女婴有缘。思虑了不多久,他便亲自下山,寻了一对久不曾生育的夫妇托付了这个孩子。
夫妇二人大喜过望,邀惠岸给孩子取名。惠岸踌躇再三,还是婉拒了。有缘相见足矣,无需过多纠葛。
临离开前,惠岸只隐隐听得夫妇二人商量着,为孩子取名为杏。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只愿这孩子人如其名,能一生自在恣意。
再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童。
正是梅雨时节,惠岸上山采药却听得山间树后传来细小的哭声。天色渐晚,山雨却滂沱,惠岸只是略略犹豫便上前一看究竟。
“小施主,你为何会一个人在这里?”第一眼,惠岸并没有认出这个孩子。
小童看着面前一身斗笠蓑衣的陌生人,一时忘了哭泣,只是不停打着嗝。一双泪水浸润的眼睛漂亮得像是上好的黑色珍珠。
见这孩子不答话,惠岸叹息了一声,雨水渐大,他摘下宽阔的斗笠,小童蜷缩在地,用这斗笠一挡,便像是一方小小的亭子,将她笼罩在内。
过了许久,小童才仿若回过神来一般同惠岸怪模怪样地行了个佛礼:“谢谢大师父。”清凌凌的嗓音叫人不禁便软了心。
等雨小了些,惠岸便将拉着小童小心翼翼地下了山。惠岸背上的药篓沉重,只得拉着她走,小姑娘一手扶着头上太大的斗笠,一手紧紧攥着惠岸的手指,极为听话。
顺着小姑娘的话,惠岸将她一路送回了家。直到见到了开门的妇人,女孩的娘亲,惠岸这才发现,这户人家正是他当初送孩子的人家。这些年,也不知是天定有数,还是惠岸刻意回避,他一直未来过此处。
失而复得的孩子,自然叫心急如焚的夫妇喜极而泣,他们再三邀请惠岸留下来用饭,惠岸盛情难却。
“杏儿,这位大师当初在你小的时候便救过你,如今又救了你一次,你以后可得好好报答他!”妇人这么教导小姑娘。
换了一身干爽衣裳的小姑娘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惠岸微笑,这个年纪的孩子,恐怕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报答罢。
看见这个孩子,不免引起惠岸些许回忆。这孩子颈边有一个小小的红色胎记,如今随着年纪长开,像是一节小小的杏花花枝。
原来这才是她名字的由来。
倘若对一个人太过熟悉,这个人在记忆之中的面貌便会有一时的模糊。离了那农家,惠岸才后知后觉,那小姑娘的眉眼,同纯如有些相像。
这个女子被他放在心里摩挲太久,久得面容都有些模糊了。想着想着,斗笠上便有未干的雨水,顺着面庞流下来。
梅雨不歇。
☆、第84章番外·杏花疏影(下)
雨霖寺里多了一个小人儿,起先寺中的僧人们只当她是上山玩耍迷了路的农家孩子,日子久了才知道,这孩子不是走错了路,而是专程来找惠岸师叔听故事的。
旁人只当她是生有慧根,时常来惠岸身边聆听佛法,只有师兄瞧着她同纯如肖似的模样,心中分外不安。只是他又不好同一个孩子计较,何况师弟陪这孩子玩耍的时候,眼神总会灵动一些,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便也默许了他们往来。
杏儿是个贴心的孩子,见到寺中僧人,总是甜甜地叫他们大师父,叫这些未曾多接触过孩子们的僧侣们害羞赧然,私下里却都极喜欢这孩子。
这一日,杏儿手中持了一朵杏花来寻惠岸。
“惠岸师父!你看这枝杏花开得多好,我特地叫爹爹折了给我,好不好看?”杏儿扬起手,献宝似的朝惠岸眨巴眼睛。
惠岸原本在静坐诵经,见到她后心中叹了一口气,道:“万物有灵,既然这杏花好看,便应当由它开在枝头,而不是将它折下来。”
杏儿不解:“为何?这杏花好看,生在山野之中没人见到,便无人知晓它好看了。我将它折下来,送给师父,那往来香客和寺中僧人们都可瞧见这美景。难道这么做错了吗?”
杏儿年纪渐长,听了惠岸说许多故事,也偶尔喜欢同惠岸拌嘴。
惠岸道:“杏花开在山野,便是它注定花开无声,乃是冥冥天定。”
杏儿反驳道:“那我将它摘下来,便也是冥冥天定,是上天叫我随着父亲上山,正好瞧见这株杏花,才折来给师父的!”
惠岸哑然。杏儿娇憨一笑,伏在惠岸膝头道:“大师父,既然性命由天,便应该随性而为,我听村子里的教书先生教过一首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的是一个人想要做什么便去做,不要等的太久了,什么都没有了才后悔莫及。”说着她举起手中的杏花疑问道,“您看,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瞧着小丫头狡黠的眼神,惠岸心下好笑地摇摇头,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杏儿像是被顺了毛的小动物,闭着眼睛在惠岸身上蹭了蹭道:“我晓得大师父叫我别折花是什么缘故,佛家都讲因果,你是怕我招惹太多,希望我平心静气。”
惠岸道:“你既然知道,还要这么做?”
杏儿睁着大眼睛看他,认真道:“因为这杏花好看呀。爹娘说大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杏儿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以后我要将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大师父和爹娘!”说着杏儿还煞有介事地扬了扬手。
惠岸莞尔道:“不必你如此惦记,只需一生安乐便算是对我的报答了。”
杏儿皱了皱眉,不太明白的模样,想了想之后问道:“听他们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得以身相许。大师父,以身相许是何意?你是叫我以身相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