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调笑:“张少爷今年终于过来考试了,怎么突然开窍了?”
张澜便解释是来送考的,众人见王子骞小小年纪,不免好奇,问来问去,得知是沈絮的学生,话题便又转到沈府抄家上,一番唏嘘。
又瞧见车里还坐了个书童模样的少年,便问这位是谁,张澜不假思索道:“这是沈絮的外宠。”
众人又惊讶又好笑,都说这苏州城原先唯一不养男宠的沈府怎么竟也随了大流,何时养的,竟瞒了满城的人。
临清的头便埋得跟临沅一样低了。
那头考生苦苦候考,这头言谈宴宴,好在没一会儿便有人出来宣布开考,话题便这样止了。
一众考生鱼贯而入,王子骞得了张澜提前打点过,得以从旁门进入考场,不必冒着日头同众人挤得混身是汗。
王子骞以这样小的年纪应考,又得了庇荫能走特殊通道,不免惹来许多考生的注意。羡慕的,不屑的,只是不敢做声。
临沅将手里备好的干粮、换洗物品交到临清手上。这一考便是三日,吃喝拉撒全在一间窄小的考室里,临清作为书童,在王子骞答卷期间,负责他的饮食和生活。
临沅道:“东西不够了,便托人传个话。”
临清知道必是张澜安排过了,未免二人在里头有个万一,买通巡考的考官在必要时能带个话。
临清点头,朝张澜鞠了一躬,“谢谢少爷。”
张澜拍拍王子骞的脑袋,“小孩儿好好答,让我看看沈絮都教了你些什么。”
王子骞点头,谢过张澜,便与临清一道踏入考场。
考官一间一间走过来发试题,走到王子骞这一间时,不免多看了他一眼。这一个考场基本都是及冠少年,唯独这一位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儿,难免不惹人注意。
王子骞接过考官手中的竹筒,剥开火漆,拿出里头的试题,看了片刻,便定神作答起来。
一连三日,临清守在考室外头,与王子骞同吃同睡。里头考试时,他便在外头候着,唯恐少了墨短了纸。
日头毒辣,考室內闷热不堪,考室外烈日当空,考场里半点风都没有,本就空气凝滞,闷躁不堪,加之吃喝拉撒全在这一方考场里,才第一日下午,就已经是各色气味混合,熏人欲吐。
许是知晓里头情况,张澜托人捎了些香料进来,让临清燃着去味,才勉强好一些。而大多寒门子弟皆是独自赴考,答卷、做饭、倒马桶,全是一个人的事,卷子没答完,倒先被沤臭熏倒了。
临清每日中午生火做饭时,看到那些考生各个面如菜色蹲在阴凉处啃着干粮,不由生了同情,自己若不是得了张澜相助,估计也同他们一样凄惨。
三日过后,考场大开门,一众学生晕头转脑地涌出来,个个都像饿殍浮尸一样,拖着虚浮的步伐,四散离去。
临沅早早等在外头,远远望见临清与王子骞,挥手道:“临清!这里!”
王子骞是被临清背出来的,到底年幼,受不住这样高强度的折磨,能够撑到最后一日考试结束才倒下,已是不易。
车夫下马,接过临清背上的王子骞,道:“小公子辛苦了。”
临清也是疲惫不堪,王子骞在里头受罪,他在外头受罪,终于能走出闷热不堪的考场,临清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临沅将二人扶到马车里,取出冰镇好的酸梅汁给二人解暑。
王子骞有些中暑,喝过冰汤之后,又闭上眼睛靠在临清怀里,脸色依然有些发白。
临沅用冰水沾了帕子,覆在他额上。转而接过临清手里的碗,心疼道:“都说科举磨人,连考三天,又是那样差的环境,就是有才学,也生病耽误发挥。”
临清于此深有体会,点头道:“好几个人考到一半就被抬出去了,今年提恩科,着实害苦了许多人。”
十年寒窗,为的就是这三年一次的恩科,半途因病退出,只怕病好了又得再气病一次。
马车赶到张府,临沅叫人备了热水,二人沐浴过后,换了衣服,这才过去同张澜请好。
张澜本想设宴为二人洗尘,但见王子骞精神不济,叫大夫看过之后,说是受了热,需清火静养两人,于是先让二人回去休息了。
王子骞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一场考试叫他去了一层皮,如今虚弱地躺在床上,临清替他扇风擦汗,好不心疼。
王子骞哼哼着,眼里流出眼泪来,喃喃唤着娘,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渴望大人的安慰。
临清将他搂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他睡觉。
王子骞迷迷糊糊伸出手臂,抱住临清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慢慢安静下来。
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撑到考试完才露出孩子的怯弱,实属不易。
临沅端了晚膳进来,将要出声,临清嘘了一声,指指怀里睡着了的王子骞,笑了笑。
临沅将饭菜放到桌上,清淡的绿豆粥配几碟凉菜,解暑良品。
“饿不饿,先过来吃饭吧。”临沅轻声道。
临清摇摇头,“我不抱着,他便要醒,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临沅便端了一碗粥,坐到床边,舀了一勺送到临清嘴边喂他。
临清与这位师兄素来亲近,并不觉得尴尬,张口喝了。
临沅又喂他吃了几点凉菜,看了眼他怀里的王子骞,小孩儿的嘴唇发白,脸色也不好,看得出在考场里遭了许多罪。
收回视线,他望了临清,“如今考完试了,你有何打算?”顿了顿,眼里含了一丝期待,“你若愿意留下,我和师傅都会很高兴……”
临清张了张嘴,半晌,垂下眼眸。
临沅见他沉默,心里不免难受,轻声道:“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好不容易能再遇到,我怎么忍心再让你离开。”
临清眼里也是一片苦涩,他如何不想留下继续伴着师傅,只是物是人非,他即算回得来那个别院,也回不到当年的自己。
他此般出来,便是为了明白自己的心意,看看几日分别,会否减淡他对沈絮的痴念。
可是离得越久,他对那呆子的思念更盛。他在张府住着精致的房间,吃着珍馐美味,那呆子却还守着一方破木屋,一日三餐也不知道要怎么打发。临清出来第一日,便已经开始担心,熬到现在,一颗心早已扑到几十里外的小山村,一刻也坐不住。
“师兄,我……”临清哽咽,“我是被送出去的……”
送出去的,所以回不来了。
回来了,心也留在那里了。
临沅手一滞,眼眶慢慢红了。
“你定要走?”
临清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临沅心口发苦,久别重逢,才见了几日,又要分别。从前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临沅伤心地落下泪来。
见到临沅落泪,临清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想到师兄在这张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临清就恨不得能带他一起走。
可他带不走临沅,只能眼睁睁看他在这里受人欺辱。
临清难过得呜呜哭起来,恨命运弄人,怨生不逢时。
临沅先止了泪,他不愿让小师弟牵挂,伸手替临清擦了擦眼泪,努力用轻快的语气道:“不哭了,又不是见不着了,小公子考中了,还要来城里谢师呢。你若想我了,随时都可以来的。”
临清知道临沅是在安慰自己,虽知无望,但还是挽起一个笑脸,点头道:“你想我了,便给我写信罢。”
两人靠在一起,谁也不说话,不敢闭眼睛,怕一闭眼睛,这难得的团聚时刻就倏地一下没有了。
停了两日,临清与王子骞向张澜辞行。
张澜装了一马车的东西让临清带回去,临清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马车缓缓驶出苏州城,临清从车帘里回头再望了一眼,眼眶发酸。怕自己再伤怀,狠心收回视线,放下车帘,任马车载去一身风尘。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又有个bug,张澜管王子骞叫举人是不对的,举人是指上京赶考的学生,乡试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摊手)
顶锅盖去温习科举常识~~
终于可以进感情线了~临清呐,情绪酝酿好没有,一大拨哭戏要来了~
临清(怒瞪):后妈!别以为我没看大纲!为什么隔壁剧组是虐攻,这边就是从头到尾虐我!不干惹!罢工惹!
后妈(望天):……
☆、第五十一章
傍晚时分,二人回到陆山村。
村口戏耍的小儿远远看见马车驶来,一呼啦全围上去,看到车窗里头坐着的是临清和王子骞,兴奋地拍着手,追着马车一路到了路口。
再往里,马车便走不了了,临清和王子骞从车里下来,被一众小孩好奇地盯着望。二人归家心切,顾不得车里的东西,快步先往家里赶去,一群小孩跟在他们身后叫着笑着,声音传了一路。
临清实在等不及想要见一见沈絮,他心里攒了许多话想与他说,恨不得生一双翅膀,直接飞到家中。
他牵着王子骞,沿着田间小径一路小跑,正是暮归十分,扛着锄头悠悠往家走的村人诧异地望着一阵风似的奔过去的人影,半晌才喃喃道:“小公子回来了……”
临清兴奋地跑进院子,大声唤着沈絮的名字:“沈絮,沈絮。”
沈絮茫然从屋里出来,“谁——临清?”
那人出现在视线里的瞬间,临清眼眶一热,差点又涌上泪水。他急急奔过去,颤声道:“我回来了。”
沈絮又惊又喜,上前抓住临清的手臂,“你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出事了。”
“子骞生病了,多住了两日。”临清对着沈絮脸上毫不掩饰的欢欣,心里泛起阵阵感动,他想,回来是对的,这呆子心里终究还是有自己的。
沈絮牵过二人的手里,朝屋内唤道:“王姑娘,子骞回来了。”
临清登时愣住了。
王潸然手里还捧着一把蔬菜,闻言手一松,蔬菜掉到地上,人已经飞奔了出去。
“姐姐!”王子骞看到她,立时扑进他怀里,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王潸然亦眼眶通红,“你总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
“姐姐……”
临清呆呆看着这姐弟重逢的感人景象,脑子里一片空白。
沈絮笑道:“先进来说话。”
临清垂下眼眸,慢慢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轻声道:“张少爷遣来相送的车夫还在外头。”
“张澜?”沈絮诧异道:“你去找他了?”
临清点点头,“车里还有许多东西,都是张少爷带给你的,我去接车夫。”说罢,转身往院外去了。
走了两步,眼泪却是再忍不住,扑簌簌往下落个不停。
临清咬牙拔腿跑起来,跑到脸上的泪水被晚风吹走,才慢慢停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擦了擦眼睛,告诉自己不许哭了,好不容易回来的,怎么可以再哭呢。
可是,可是……
临清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揪起来,狠狠揉搓,痛得喘不过气来。
身后有人唤着他的名字跑近,临清回头,看到沈絮的身影。
他拿袖子擦脸,声音带着厚重的鼻音,“做什么?”
“我怕你一个人拿不动,过来帮你。”沈絮看到他红红的眼睛,显然是哭过的痕迹,“怎么哭了?”
临清别过头去,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往前走。
沈絮不知道他怎么前一刻还欢欣鼓舞地奔回家,后一刻却意兴阑珊地走开,这其中不过眨眼功夫,沈絮脑中一团迷雾。
“临清?”沈絮试着叫了一声。
临清没有回头,依旧走着自己的路。
分别数日,脸还没有看熟,沈絮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他暗自猜测,莫非在苏州遇到了什么事,让临清这样忧愁不欢。
马车就停在路口,看到临清回来了,车夫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这小公子丢下自己跑了,这一车的物什该如何是好。
临清略点头,默默钻进马车,搬起几个盒子,默不吭声领着车夫往家去。
沈絮被晾在一旁,怔怔愣了片刻,随即抱起剩下的东西急忙跟上去。
临清不同车夫介绍他,车夫是新来的,自然不知道他便是沈家少爷,还以为是乡里邻人过来帮忙的。
沈絮不敢问临清,便跟在车夫身后小声问他:“临清在张府,受了什么委屈不曾?”
车夫一听这话便皱起了眉头,不高兴地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家少爷素来仗义,知道小公子是故交之托,不但好吃好喝待着,还为他疏通考场,打听消息,如此义气,你这一介草民休得妄言。”
沈絮被一身正气的车夫震得退了一退。
他倒是知道张澜的为人,此人素无心机,结交朋友从不攀附权贵,待人也是十分真心,除了无所顾忌了一点,倒算得上一枚挚友。
临清又是从张府出来的,张澜不可能委屈了他,至于为什么临清郁郁不乐,沈絮又委实想不到缘由。
到了家里,几人把东西放了,沈絮略略打量一番,除了一些吃的用的,便是笔墨纸砚。心道张澜果然懂他,不托钱财辱人颜面,而是送来必需物品,解他生活之苦。
车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向临清道:“沈公子何在,少爷托了一封书信给他。”
沈絮:“我便是。”
车夫:“……”
“策马扬州过,满楼红袖招”的传说还是让它永远成为传说吧……
沈絮从车夫手里接过信,展开细细看过,末了喟叹一声,道:“替我谢谢你家少爷,这种时候还能不避嫌施以援手,墨怀感怀于心。”
车夫道:“小的记下了,少爷还有一句话让小的传给沈公子,傲骨终归黄土,哪日放下了便给他去个信吧。”
沈絮沉吟良久,叹息道:“我收下了。”
车夫便要告辞,沈絮见天色已晚,留他住一晚再走,车夫得了张澜命令,万不得叨扰沈絮,坚持要走。
沈絮留不得,只得让他连夜回去复命了。
回到屋里,临清没精打采地清理着张澜送的东西,沈絮想问他,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道:“明日再弄吧,舟车劳顿,肚子该饿了。”
临清放下手里的砚纸,往厨房走,“我去做饭。”
一旁正心疼王子骞面色差了的王潸然也站起来,笑道:“我来做吧,小公子累了这样久,这顿饭算潸然的一些心意,小公子坐着歇息吧。”
沈絮道:“这几日够麻烦你了,怎还好意思——”
“潸然应该的,夫子一家的恩情,潸然无以为报,唯有做几顿饭菜,聊表心意。”
临清望着她进了厨房,熟门熟路地生火、递柴、放油,下菜,烟火缭缭,熏得临清的眼睛酸了。
他慢慢转身,只觉疲倦难当,晃进卧房,一头扎在床上,竟已是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眼泪渗进被褥里,上面是沈絮的味道,临清闻着,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沈絮轻手轻脚走进来,才刚走到桌旁,就看到临清满脸泪水地伏在床上,身子微微抖动,一头青丝散在背上,好不凄楚。
“临清!”沈絮快步过去,将人抱起来,“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临清摇摇头,推开他的怀抱,重新将自己埋进染有沈絮气味的被褥里,闷声道:“我没有事,我只是太累了,心里不舒服。”
沈絮伸手探他额头,没有发烫。
他犹豫地看着临清的背影,小心翼翼问:“你这趟出去,可是遇着了不好的事情?”
临清只是摇头,青丝随着摆动,像是他心中盘根错节的情意。
他没有遇着不好的事情,他只是看到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归属。
“没有,我只是累了……你不要管我,我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沈絮目光沉重地看着他,半晌叹了一口气,“那你先休息吧,饭菜我替你留着,你起来再吃。”
临清躲在被子里,听到外头的声音。
王潸然问他怎么了,沈絮告诉她自己不舒服要睡觉,王潸然便另拿了一个碗,捡了些菜留给他。
几人在堂屋小声说着话。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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