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现在。”一手抱着仍在熟睡的小家伙张乐,另一只左手虽行动不便,叶初静仍努力勾住张寒时的手,“陪我去,好不好?”
他嗓音低沉,似乎怕张寒时不答应,捏着他手指不放。
叶大少何曾这样孩子气过,张寒时弄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见他态度坚持,微微一笑,便同意了。张寒时的样子,似乎已完全将两人多年前那个未能成行的约定忘记了。
叶初静站着,定定看他,心底有种隐秘又深切的哀伤,那些埋藏得极深的情绪,一寸寸蚕食着他,让他胸口出现了一个名为缺憾的空洞,那些已到嘴边的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
他们进了座舱。
摩天轮开始缓缓从地面往上转,就像一个巨大迟缓的蜗牛,一步,一步,慢慢爬高,离地面越远,离天空越近。
结构繁复的钢铁轮、盘被漆成洁白颜色,搭配五彩缤纷的乘客座舱,如同彩虹高高悬挂于天际。地上噪杂的人声渐渐远离,除机械的运转声,周围越来越安静,到达最高点时,从窗口望去,就仿佛置身于整片黄昏的晴空中,头顶流云飘过,一切仿佛触手可及。
但那仅仅只是错觉罢了。
“怎么了,时时?”
“没有,”想得太入神,听到叶初静问,张寒时才意识到他发出了笑声,“我突然想大家为什么都喜欢坐摩天轮,它把你带到最高处,在顶点时戛然而止,之后,任你再怎样期望祈祷,它总是会下降。仔细一想,这过程其实很残酷,一点都不美好。”
听他这么说,叶初静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摩天轮转过一圈,降到地面,张寒时准备起身离开座舱,却被叶大少制止,他惊愕难言,身边的叶初静态度却斩钉截铁,十分强硬。
“再坐一次。”他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瓣,如此这般说道。
张寒时无法,只得继续陪着这位心血来潮的大少爷,一遍遍地坐摩天轮。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以下,天色陷入昏暗,到第五次或第六次时,整个游乐园亮起了灯光,张寒时也终于忍无可忍,“叶初静,你——”
话到一半,身边的叶初静轻嘘一声,他将张寒时搂进怀里,目光投向玻璃窗外的世界,“时时,你看——放烟火了。”
男人的嗓音柔情缱倦,这一刻犹如魔法师的咒语,啸响声接二连三,大团大团的烟花在天空中爆开,色彩绮丽,缤纷夺目,一下就将渐渐黯淡的夜空点缀得绚丽至极。
张寒时怔怔靠在叶初静怀里,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却也足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些堆满天空的紫色,红色,黄色,绿色和蓝色,浓烈耀目,在他眼底不停盛放,流转。
一瞬间,张寒时眼眶发热,感觉整颗心脏都颤抖了起来。他埋下头,试图隐藏失控的情绪,而叶初静却以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度,抬高他的脸,让一切无所遁形。
“时时,看着我——”他目光灼灼,双眼紧盯着张寒时,声音却是软的,“你知道大家为什么喜欢摩天轮?因为就算会下降到地面,但只要你愿意,下一次,下下次,它可以一次次带你升到高空,就像人生一样,轮回起落,总有高、潮与低谷,时时,你不该害怕这些。”
“我没有!”张寒时声音虚弱,却仍倔强地不肯承认。
“不,你有。”叶初静那双深黑色的双眸却已然洞悉一切,“我们曾经约好要一起坐摩天轮,看烟花,时时,你想起来了吗?”
“那么久的事,我……我不记得了。”
“撒谎。”见张寒时目光闪烁,仍在负隅顽抗,叶初静低笑着,惩戒般捏捏他的鼻尖,又迅速低首吻住他的唇瓣,先是重重啃咬,舔舐,如最猛烈的风暴,席卷扫过张寒时口腔每个角落,直到他因呼吸不畅,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喉间发出可怜的低呜声,叶初静才网开一面,转为细心安抚。
窗外漫天烟火,他们在昏暗狭小的座舱内拥抱,接吻。
双唇相贴,浑然忘我,叶初静将一个又一个轻吻烙印在他唇上。张寒时经历过刚才的那番激烈热吻,只觉舌根发麻,喘息着连话也说不出,嘴巴上火辣辣的,肯定红肿了。他忽然想起曾看过的某部喜剧片,某人因中毒两片嘴唇肿如腊肠,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场。
叶大少眼神闪了闪,思考自己是否太过温和,才让他的宝贝在这种时候还能走神。少顷的沉默后,这个极富行动力的男人,便再度低头,噙住了那两片泛着水光,翘起饱满弧度,仿佛在诱惑他深吻下去的的柔软唇瓣。
“不……呜……”瞪大眼,张寒时刚张口,不料却方便了叶大少的进攻,他来不及多喘口气,转瞬间即被男人再度拖入漩涡之中。
没一会儿,空间逼仄的摩天轮座舱内温度渐高,濡湿的水声以及喘息声回荡在其中,听到那些声音,张寒时羞耻得浑身发抖,他想挣扎,奈何有心无力,被叶初静高超的吻技挑弄得手足俱软,他那点推拒的力道,倒更像欲拒还迎一般。
“唔……爸爸?”
万幸的是,在情况即将失控前,张寒时搂在怀中的儿子张乐迷迷糊糊苏醒了。他小小的身体挤在两人之间,一边揉眼睛,一边呼唤张寒时,似乎还搞不清身在何方。
一听见儿子声音,张寒时如触电般,推开了叶大少的身体,人也跟着迅速清醒。
“乐乐乖,爸爸在这。”
“爸爸……亲亲。”小家伙人还有些犯迷糊,搂着张寒时脖子,就对准心爱爸爸的脸颊吧唧香了一口。
张寒时眼底柔软,心里……说实话也跟着松了口气。他回亲了亲儿子软嫩的小脸,眼睫低垂,倒庆幸起视力未完全恢复,让他不必去正视此刻叶初静的表情。
两人沉寂片刻,眼看张寒时又快速缩回自己的壳里,心底叹息着,叶初静终是没说什么,他微微倾身,英俊面庞靠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的张寒时,声音低低道:“时时,我不逼你。”
话是这样说,他摆在座位上的手指却紧紧握住了张寒时的,十指交缠,充满了强势的占有欲。
张寒时完全挣脱不得,刚试图动一动手指,便立即被握得更紧。
一边,小家伙张乐注意到外面夜空中色彩斑斓的烟花,他发出“哇——”的赞叹,从张寒时怀里探出小身体,两只手贴在玻璃上,连眼都忘记眨,看得入了迷。
等到这一场盛大的姹紫嫣红散尽,摩天轮座舱也缓缓落地,当张寒时走出舱门,他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除了闪烁的五彩灯光与轻快音乐,开阔的摩天轮广场上早已空无一人。
根本不必问,他就知这绝对是叶大少的手笔。
没等再说什么,他身边的男人又语调温存地开口道:“时时,我在春景阁订了位子,那里新聘的厨子听说手艺不错,我们去试试可好?”
一晃眼,整个白天便过去了。眼下是晚饭时间,小东西张乐玩了大半天,已开始喊饿,张寒时没多考虑,就点头同意。
离了游乐园,坐上一早就等候在外的车,张寒时才突然想到,这几个月里,除了最开始在莲庄的那顿饭,他和叶初静还几乎从未一起外出就餐过。
约莫在半小时后,车子就抵达目的地。
下了车,叶初静早有安排,他们很顺利地就进了春景阁位置最好的包厢。这家春景阁也算晋江城里极为老牌的一间高档餐馆,主打清鲜平和、追求本味的苏、粤菜系,一直以来口碑稳定,位子都需要提前几月预定。
张寒时曾和编辑程璧等出版界业内人士一起来吃过一次,对这里的葵花大斩肉还有三套鸭念念不忘许久,只是如同所有门槛高贵的饭店一样,这里的人均消费起码四位数起跳,足以令大部分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普通人止步。
而此时,张寒时身处的这间包厢位于餐馆二楼,属半开放式,凭栏向外眺望,可以将楼下餐厅后花园的景色,以及更远处的江景一览无遗。
没多久,菜就上来了,味道自然十分可口,而且几乎都是张寒时偏爱的菜色。小家伙张乐玩了大半天,此时胃口特别好,连饭都多吃一碗,他还要再吃,张寒时怕他晚上不消化,没让。
照看完宝贝儿子,张寒时才顾得上自己动筷,他眼睛到底还是不便,几乎都是叶初静在替他布菜,碗碟里被堆得高高的,才吃掉一点,马上又会被夹上新的。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停下筷,向对面的男人说道:“你自己也吃。”
如张寒时照顾儿子那般,叶初静亦享受着照顾他的乐趣,这时听他开口,叶大少深邃的眉眼刹时舒展开,凤眸内光芒流转,脉脉含情,他又低又快地应了一句,“好。”
叶大少总算不再只顾为他夹菜,张寒时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都快吃撑了。
☆、第45章
那次出游后,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那位脾气古怪的薛老先生和他沉默的学生,之后又上门为张寒时施了几次针,最后一趟时,老先生直言不讳,告诉他外力终有极限,今后他的眼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全凭造化。
老先生虽这样说,事实上,在他的妙手之下,那会儿张寒时的双眼已能清晰视物,与他过去裸眼视力50以上虽还有差距,但至少眼前不再昏昧一片。只有真正经历过黑暗,才会明白用自己的眼看清这个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是多么可贵的一件事。
云卷云舒,日月星辰每日起落轮转,从前只觉平常,但在经历这番波折后,在张寒时眼里都成了弥足珍贵的风景。
他心底十分感恩,对那位医术高妙的老先生更充满感激,倒是叶初静听见薛老那番言辞,似有些不足。
但无论如何,眼睛能恢复到这一步,都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叶初静做到了他的承诺——治好张寒时的双眼。经历了那么多,张寒时骨子里仍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叶大少这段时间形影不离的相伴,悉心的照料,他没法无动于衷。
然而,也仅限于此了。
被半强迫地留在叶初静身边,即使两人拥抱,肌肤相亲,当攀至快感的顶峰,如潮水般散去,心里却只剩无穷无尽的空虚。他再找不到过去那种由身至心的归属感,那种完完全全的信任,相信他爱他,而他,亦深爱着对方。他愿为他献出一切,奋不顾身,蔑视任何困难险阻。
叶初静说的没错,他确实害怕了。
有时早上睁开眼,发现男人的手臂紧紧扣着他,将他禁锢在怀里,张寒时甚至会生出一种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的错觉。
……
俗语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连绵的降雨过后,天气一日赛一日的冷,秋尽冬始,转眼之间,十二月都已过去泰半。
木兰湖周边万物萧索,连澄澈平静的湖水都似乎带上了一丝寒凉。
这一天,如同最为寻常普通的清早一样,张寒时在迷迷糊糊中,被叶初静绵密落下的吻弄醒了。
“……几点了?”被持续骚扰,张寒时不耐地伸手,将身上男人那张英俊的脸推开了。
“还早,”一边回答着,叶大少一边又扑上来,仿佛亲不够似的,实在缠人得很,“时时,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张寒时看着此刻双眼发亮的叶大少,暗想再躺下去,只怕短时间内别想起了。昨晚上叶大少就如狼似虎,做的他腰都快断了,一直折腾到半夜,就是不让他睡,这一大早的,他实在不想接下来的一天都躺在床上度过。
张寒时撑起身,床上的男人也跟着坐起,他捧住张寒时的脸,再度落下一吻,眉眼间皆是笑意,迷人嗓音带着恰恰好的沙哑,语气却郑重其事,“生日快乐,时时。”
他的话令张寒时睁大眼,露出讶异表情,再一想,才记起今天确实是他生日。天晓得,他根本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目瞪口呆的模样,俨然取悦了身旁的叶大少,男人发出低沉笑声,将额头抵住他的,揶揄道:“时时,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长记性,又忘记自己生日了,嗯?”
张寒时表情讪讪的,被对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确实不注意这些。
见他这副模样,叶初静不再打趣,而是将张寒时揽进怀中。他的时时,能牢牢记得他每一年的生日,为他准备最棒的礼物,却总忘记自己的生日。一想到这,叶初静便心口裂痛,从那块缺口里,又一阵阵涌出难过来。
时时曾那样爱他,铭肌镂骨,念念不忘。而他,却选择了背身离弃。如今再多悔恨,也无济于事,叶初静只能用加倍的爱,去弥补、填满两人之间的裂痕。
“本来零点的时候,就想给你个惊喜的,可惜你都累得睡着了……”说到这,叶大少贴近张寒时耳畔,发出一阵暧昧笑声。
富有磁性的嗓音夹杂着灼热气息,吹拂到张寒时耳后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脸色更红。
他这样也不知是谁害的!在叶大少的厚颜无耻面前,张寒时不得不败下阵来。经提醒,恍惚间他想起昨晚最后,叶初静确实对他说了什么,可他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根本未及听清,便沉沉昏睡过去。
眼下,张寒时彻底清醒,而叶初静含笑望着他,这叫他心里不由戒备,总觉得叶大少这笑里另有深意。当他环目四顾,才终于意识到,从刚才开始那股别扭的感觉是为什么了——
将床单裹在身上,滑下床,赤脚走到落地窗边,通透的玻璃门被掀开了一条缝,白色纱帘正上下翻飞起伏,伴随着一阵阵波浪声,从外面吹进的风异常温暖,似乎还夹杂着海水咸腥的味道。
张寒时拉开窗帘,随即倒吸了一口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面前,是一大片蔚蓝色的天空与大海,雪白沙滩上,椰树林投射下细长散漫的倒影,阳光温暖,气候舒适宜人,哪里还有半分冬天的影子。进入十二月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可眼下,张寒时却仿佛步入了初夏一般。
这里的室内布置,秉承叶大少一贯的喜好,也让张寒时没有立即意识到,他身处的,根本不是木兰湖畔的那幢别墅。
“这里……是哪?”
用了好半天,他才找回声音,回头问他身后的男人。
体格高挑的叶大少随意披了件睡袍,慢慢走近张寒时。他肩宽腿长,腰胯紧窄,无一丝赘余,每走一步,都散发出极为强烈的雄性荷尔蒙味道。从黑色睡袍敞开的领口,更露出了大片胸膛,视线再往下,甚至还可以看见结实紧绷的腹肌,以及若隐若现的人鱼线,简直像故意的一样。
即使已看过无数次,张寒时的目光还是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叶大少却坦然得很,或者说这就是他要达到的目的。从背后抱住张寒时,他吻了吻他的脸颊,低笑道:“这里是努克岛,离塔希提岛很近,不过你放心,这儿是私人领地,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想了下,他又补充。“本来上飞机时想要叫醒你,看你睡得那样熟,我又不忍心,时时,你喜欢我这份礼物吗?”
张寒时身体微微发颤,当然不是高兴,而是气的。瞧瞧叶大少说的都是什么话,因为他睡着了,于是他就不经他同意,把他弄来这里。他只是睡了一觉,谁知一睁开眼,就跑到了位于南太平洋的岛上!这一出,完全就是惊吓,何喜之有。
转过身,张寒时脸色不太好,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叶初静,你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和我都还要工作,我们——”
哪知对面的叶初静却摇摇头,“时时,公司的事大部分我已解决,剩下的可以通过网络与电话来指挥,不会有事的。我知你要写稿,所以让邢飞他们把你的笔记本u盘也都带来了。”
听他解释,张寒时才意识到,原来叶大少前段时日早出晚归,玩命工作就是为了带他来这里。张张口,张寒时犹自不死心,“那,那还有乐乐……”
“乐乐也来了,你看——”叶初静扶着他的肩,示意他往窗外某个方向看。张寒时眯起眼,白色沙滩上,由邢飞与邓女士看护着,那个蹲在一边,正玩沙子完得不亦乐乎的小不点,不是他的宝贝儿子又是谁?
“时时,你真的不记得了?昨晚我问你要不要来这度假,你同意了的……”见他不说话,叶大少声音里更委屈了。
张寒时哑口无言,一时词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答应了。昨晚做到最后,他已神志不清,哪里还能记得这些。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了,那现在闹的这一出,简直就像无理取闹一般。他摇摇头,目光接触到叶初静幽深的双眼,在那里面他似乎看到了一丝受伤,心里也不由有些难过。
他们也曾亲密无间,而现在,那些往日的伤痛如影随形,张寒时怕极了再从高处跌落,摔得粉身碎骨,于是对叶初静的任何举动,他都顾虑重重,满是防备与怀疑。在心底叹息一声,既然是他误会在先,张寒时并非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叶初静,我对不……”
话才说至一半,叶初静便用嘴堵住了他接下来的抱歉。
长长的一吻结束,高大英俊的男人揉揉他的头,安抚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只想让你开开心心的。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嗯?”
张寒时眼底不由一阵酸热,他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话说开了,两人间的气氛也稍稍缓和。既然已到了这里,又是自己的生日,张寒时也打起精神,他与叶初静换上轻薄衣物,相携来到海滩边。
碧蓝如洗的天穹下,亘古的深海一望无垠,从远处海面上卷起阵阵浪潮,一规律拍打在洁白如雪的沙滩上。注视着这样的壮阔景色,渺小的个人以及更加渺小的烦恼,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连心都跟着开阔了起来。
“爸爸——!”早在沙滩上玩耍的小家伙张乐一见他,便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向他展示他刚才堆的沙堡。
一觉醒来,时间其实已至中午时分,陪着儿子玩了一会儿,邢飞便来通知,说是午餐已准备好。
☆、第46章
张寒时出生在冬至那天,据他的母亲张琴说,那一天的天气非常冷,于是她干脆将他取名为寒时。
母亲在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微笑着的。在张寒时印象中总是操劳忙碌的女人,在那一刻似乎放下了她浑身尖锐紧绷的刺,变得柔顺起来,她眼里发出光,面容姣好明艳,似一朵夭夭灼灼、开得正好的花。
张寒时很少会将母亲和花这一类柔软的形容词联想到一起,他大部分的记忆里,张琴一直是精明强干的,无论说话办事,都有不输男人的硬朗果敢,似乎世上并没有什么能将她击溃,打倒。她如同天底下所有护崽儿的母亲一样,将年纪尚幼的张寒时牢牢护在她的羽翼下。
她无疑非常爱他。
但当张寒时问起他父亲是谁时,她脸上的笑迅速消失了,眼底也黯淡无光,她一言不发,只紧紧将他抱进怀里。这个意志如钢铁般的女人,连哭泣都没有发出声音。
于是他明白了,原来他不能提这个,一提母亲便要心碎。
那年张寒时六岁。
后来,张寒时再没问过“爸爸在哪里”、“他叫什么”、“他是做什么的”这类问题,“父亲”这个词,成了他们母子间的禁忌。
……
生于凛冬的张寒时,如今却在温暖如春的南太平洋岛屿上度过了他二十八岁的生日。
从纱帘的缝隙里,细碎阳光洒入室内,带着微热的温度打在眼皮上,更远处,海浪声阵阵规律起伏,同样催促着张寒时醒来。他躺在床上,用手遮住眼,低低呻、吟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等到意识慢慢回笼,张寒时终于睁开眼,然后从床上坐起。
他举起手臂,懒洋洋地伸了伸腰,赤、裸的上半身犹如一张柔韧的弓,舒展开了一个美妙的弧度。抬头环顾四周,发现叶大少并不在房内,张寒时直接下床,光着脚,走进了浴室。
洗完澡出来,换好衣服,张寒时推开房门,随后又进了走廊对面儿子的房间。把小家伙叫醒,监督他洗脸刷牙穿衣,完了张寒时一手抱起他,穿过长廊,到了餐厅。
除飞机跑道外,这幢位于海边的别墅,是岛上唯一的人工建筑,房子朝向大海,采用了大量通透的玻璃设计,出门穿过一片椰树林便是沙滩,以叶大少的眼光,他选中的地方,风景自不必说。
张寒时带着儿子到餐厅的时候,保镖邢飞已经先一步抵达,他冲张寒时恭恭敬敬地招呼道:“张先生,早。”
“早。”
“大少爷去晨泳了,他让我转告,如果您起来了就先吃,不必等他。”
听邢飞这么说,张寒时点点头,他将儿子放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面前的餐桌上,已摆好了各色早点,都是张寒时习惯吃的中式口味。替小家伙盛了一碗粳米粥,自己也盛了一碗,揭开青花瓷碟的小盖,张寒时才发现里面装的,都是他爱吃的酱菜,乳黄瓜,什锦菜,萝卜头,被切成小块或小段,整齐码放在精致可爱的碟子里,张寒时夹着尝了一口,顿觉齿颊生香,酱瓜脆嫩清甜,酱香浓郁,滋味十分地道。
在异国他乡的遥远海岛上,还能吃到这些本土传统小菜,也真是难为叶大少了。
吃过饭,叶初静仍没回来。放小家伙自己去玩,张寒时向邢飞问了方位,便往屋子西面去了。推开玻璃移门,这里的地面被铺上了金棕色的地砖,低调又华贵,再往前,便是一个不规则的超大泳池,这个室外泳池依地势而建,连通大海,周围零星散布着椰子树与其他绿色植物,十分幽静隐蔽。
张寒时还未走近,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
清晨的阳光投射在水面上,呈现出一种醉人的碧色,水面不断荡开涟漪,在泳池中央,成熟的男性躯体正挥动手臂,在晨光里破开水面,快速游动。白色泡沫翻滚,水花四溅,晶莹的水珠反射出银白光辉,不断被抛洒向空中,又滚落回水池里。
叶初静游速太快,张寒时只来得及看清他线条流畅的背肌以及两条手臂,在水流中时隐时现,劈波斩浪,一转眼,他就到了前方更远处。张寒时站着欣赏了一会儿,直到叶初静再度往回游。
叶大少在水里很快也发现了岸上的张寒时,几乎立刻就向他这边游来。
又是一阵哗啦破水声,身姿矫捷的男人,就像一条由深海跃至水面的鱼,他的皮肤闪耀着水光,其下的肌肉每一次收缩伸展,野性危险,又带着不经意的优雅,令人为之着迷。力量与美感,在他身上达到了最佳平衡。他扶着泳池扶手上了岸,又拿过搭在一旁躺椅上的毛巾,一边擦干水迹,一边向张寒时走近。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伸臂将张寒时搂进怀里,落下一吻,才听他开口问。
张寒时摇摇头,没出声。他作息很规律,一般醒了就很少会再睡过去。
昨天晚上是他的生日,儿子张乐唱完庆祝歌,切了蛋糕,他们就在海边升起篝火。躺在沙滩椅上抬头仰望,天穹广袤,星光如同铺满天空的碎宝石,无数的星子汇聚成银河,景象美得令人窒息。这在现代化的城市中,是几乎不可能看到的风景。
由于看得太入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张寒时并不记得了。
他看叶初静像是游了一会儿了,不禁开口问:“你的手没事了?”
“嗯。”叶大少沉沉应了一声,便搂着他的腰往回走,“闫医生说可以适量运动,来恢复手部功能。”
不说还好,他一说,张寒时视线便不由自主,落到叶初静揽在他腰间的左手上。发觉他在看,两眼深邃,容貌英俊的男人又露出笑,他快速亲了他一下,嗓音低柔,“没事的,时时。”
张寒时不说话,他扣住男人手腕,将那只手掌举到面前,仔细看了看——由于打了一个多月的石膏,叶初静中指和无名指的皮肤相较于手掌其他部分显得苍白许多,指节弯曲弧度也有些异样,俨然不像大少爷说的那般轻巧。
“……能恢复吗?”沉默少顷,张寒时低低问。
叶初静漆黑的眼眸定住一会儿,随后弯起弧度,整个人神采奕奕,连回答的声音都带出了笑意,“能的。”他吻了吻张寒时白皙的额头,安抚他,“别担心。”
……
努克岛,在当地土著语言里,有梦幻、奇幻之意。
在这座梦幻之岛上,张寒时与叶初静整整待了一个星期。过完生日,干脆又连圣诞节他们也在岛上度过了。在叶大少的精心安排下,每天的行程都丰富多彩,冲浪,潜水,垂钓,驾船出海,寻找海豚或鲸群,完全不带重样的。
绝佳的自然风光,再加舒适宜人的气候,真叫人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眼看新年临近,张寒时反复提了几次,总算说动叶大少结束假期,返回晋江市。
从飞机上下来,尽管已换上厚实的冬衣,被张寒时搂在怀里的小家伙张乐还是打了个喷嚏。就连张寒时自己,对刮到脸上的朔朔寒风,一时也有些不适应。
好在接他们的车很快来了。
回到木兰湖,张寒时安顿好儿子,便联系了他的编辑程璧。从程璧口中,张寒时得知他的《轮回》已确定入围寻光奖最后一轮评审,获奖的希望很大。对此,两人都十分高兴,程璧又同张寒时约好时间,要一起吃顿饭。
第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