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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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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作者:胭脂藤

第11节

在晋江市成立新公司,不过是整个改革计划的其中一环。

叶大少举重若轻,张寒时却听得明白,叶氏这样的世家门阀,各方利益盘根错节,千头万绪,改革势必触动许多人的利益,真要实行,又谈何容易。

“只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拧着眉,他一语中的。

叶大少笑起来,用力握了握张寒时的手,“别担心,这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威胁,看在同是叶家人的份上,才一直没去动他们。他们每年都在叶氏集团旗下的公司领着干股,若是仍嫌我没有喂饱他们,非要作法自毙,那也怨不得我动手清理门户了。”

到最后一句时,叶初静的声音连同表情已完全冷了下来。

说到底,自上一任家主叶道山倒台后,趋附于他的一大批人树倒猢狲散,但其中仍有那么一部分顽固派,仗着自己的身份倚老卖老,其中,尤以叶家旁系的几位长辈为甚。

当初,在他父亲叶道山与三叔叶维良争夺家主之位时,他们就站在叶道山这边。之后,凭着三代老爷子留下的遗训,以及亲传的家族血玉,叶初静坐上第五代家主的位子,名正,言顺。这些老家伙抓不出错,只能隐而不发,外界渐渐却有了一些不利风评,说他不重天伦,鬼蜮伎俩,手段狠辣等等。

这次,对整个叶氏集团的资源进行重新调配、整顿,似乎终于让某些人认为时机已到,从而迫不及待起来。而他的母亲廖秋茹,最近的日子也实在不好过,她娘家那边出的事已成定局,廖秋茹一直以来倚仗的望海廖家,如今已经摇摇欲坠,不复往日风光。

叶初静侃侃而谈,张寒时在旁边听着,心里也不免有些感慨唏嘘。

对待廖秋茹之前的举动,他无法认同,倒也能稍稍理解了。娘家垮台,丈夫与众多情人打得火热,也许这让她不得不牢牢抓住儿子这根救命稻草,真是一出豪门狗血剧。

这次从北方来到晋江城,无论是她自发自愿,或不小心做了别人手里的那杆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采取的方式手段大错特错。但凡廖秋茹心里对叶初静有一点顾念及母爱,也不至于联合一群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叶家人,给自己的儿子下套,来逼迫于他。

张寒时不爱勾心斗角,对世事却看得通透,他甚至开始同情起叶初静。但见叶大少神色从容,脸上看不到一点伤怀着紧之色,张寒时又有些不太确定,他问:“叶初静,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些事,过去的叶大少根本提都不会和他提。

握着他的手,沿栈桥漫步于冬夜的湖边,体态修长高大的英俊男人这时停下脚步,他扭过头,就这么望着张寒时,似乎被他问住了,连一向自信的声音都变得有些不确定,“你不愿意听吗,时时?”

“不,没有。”摇摇头,说实话,张寒时觉得这样好多了,至少一切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让他不至于云里雾里,像被吊在半空中,完全无法踏实。

叶初静也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我得告诉你,让你知道。”

就像过去的张寒时,每一天,他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讲给自己听。而叶初静却无法做到如他那般,对人对事,他都充满控制欲,却又戒心重重。

可现如今,面对同样满心防备的张寒时,就像两只刺猬,是注定无法贴到一起的,强行靠近,结局只会非常惨烈。叶大少为此特意去咨询了他的心理医师,按照对方给出的建议,一步一步,才好不容易换来今日能手牵手并肩散步,交流谈天的局面。

叶初静一直非常小心,不让身体里那头黑色的猛兽,冲破禁锢它的枷锁,跨越那条危险的边界。

正因为这样,两人的关系才能勉强维持在一个平衡点上。

他们出来已有段时间。张寒时停下来,回头向身后望去,远处的别墅已隐没于深沉夜色中,灯火黯淡模糊,夜空深寂,看不见星光,天气似乎越发地冷,即使穿着羊绒大衣,也挡不住寒气从衣物每一条缝隙里一寸寸侵袭入体。张寒时呼出一口气,朝他身边的人说道:“叶初静,我们回去吧?”

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叶大少微微一愣,随即舒展眉目,声音又沉又低,道了句:“好。”

他说好,而这时,湖畔刮过风,天空降下了第一朵雪花。

毫无声息,毫无重量的细雪,比羽毛更轻,落到皮肤上,迅速消融,化成水,嘴唇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张寒时还没反应过来,叶大少却已低首,噙住他的唇,轻扫了一下。

“下雪了,时时。”他说。

张寒时不由抬头看向天空,今冬第一场新雪在夜空中纷纷扬扬,洁白的雪花飞舞着,细如盐粒,寂寥宁静,它们落到草丛间,落进湖里,落在整片大地之上,仿佛一幕美好无声的电影画面。

“下雪了。”重复着叶初静方才的话语,张寒时眨眨眼,有一粒雪花恰巧融化在了他卷曲的眼睫上,仿佛一滴将坠未坠的泪水。

叶初静又低下头,吻他的眼睛,张寒时下意识闭上眼,屏住呼吸,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微微颤动。叶初静低低笑出声,他安抚地啄了一下他的脸颊,凑到张寒时耳畔,用他充满磁性的美声轻轻道:“新年快乐。”

耳边被热热的气息吹过,张寒时整个人哆嗦了下,由尾椎骨向上直蹿起一股麻痹感。他彻底回过神,脸有些发热,低不可闻地回了叶大少一声:“……新年快乐。”

发出满足的叹息,叶初静伸手将他搂在怀里,心中满是疼惜与不舍,思量再三,有些话叶初静觉得也许是时候告诉他了,却又不忍破坏眼下难得的安宁温馨。

真相很残酷,可若不解开张寒时最大的心病,跨过那道坎,他们再难进一步,倒不如干脆一些。可时时若知道了,又该有多伤心?

他真是舍不得。

向来杀伐决断的叶大少,此刻竟犹疑不决,陷入了两难。

“叶初静,你……?”张寒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

又深深叹了口气,叶初静拍拍他的肩膀,尽量放轻声音:“时时,我明天想带你去见一个人,那人姓吴,你应当认识。”

☆、第53章

张寒时完全没有意料到,在四年后,他会听叶初静提起那位吴医生。

张寒时当然记得他。

吴铮亮当年是他母亲张琴的主治医生,正是他,向张寒时告知了他母亲的病情。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医生一脸沉痛,对他说他的母亲罹患晚期肝癌,并已发生了转移,治愈可能极低,手术是没有意义的,最多只有一到三个月的存活时间,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那时的张寒时,刚经历与叶初静分手的打击,母亲病重的消息,更是将他进一步推入了无底深渊,那真是一段暗无天日、不堪回首的时光。

在母亲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除非必要,张寒时几乎日夜寸步不离守在她病床边。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两人相依为命,张寒时从来没想过,她会这样快就离自己而去。

那时的张琴已相当虚弱,面目枯槁,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癌痛折磨得她连进食都困难,每天只能喝一些奶和汤水维持,一支支杜冷丁打下去,止疼效果却越来越差,即便如此,生性倔强隐忍的母亲从未当着他的面喊过一句疼。

平常说话如机关、枪一样爽利的女人,那会儿吸着氧气,连声音都病恹恹的,说一句便要喘两口,张寒时脸上佯装平静,心里早已如刀割一般,为了不让她担忧,他不能将悲痛摆在脸上,常常是当面笑过,转头便躲进医院洗手间咬着手臂无声痛哭。

他没有想到,自己努力隐瞒的一切,他与叶初静的事,他在学校被林森他们那些人诬陷排挤,被逼退学的事,在最后会以那样一种方式,曝露于张琴的面前。

从小到大,她一直为他骄傲。

每一年,只要张寒时在学校得了什么奖,母亲张琴就会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状收在一个专门的柜子里,家里有客人上门,她就会拉着他们,不厌其烦,眉飞色舞地向人介绍——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儿子得来的,他很聪明,你们看着吧,他将来啊,一定有出息!

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却让她如此失望。

比起痛恨这个世界,痛恨那些怀抱恶意的旁人,张寒时更加无法原谅的,是他自己。

张琴的死,成了他胸口一道难以愈合的创口,碰触不得,连想一想,都会疼得无法呼吸。他为此自责愧疚,当痛苦无法承受,消极,悲观,绝望,厌世,种种负面情绪尽数冒头,在每一年张琴忌日前后,情况最为严重,他将自己弄得一团糟,甚至要借助精神类药物,才能熬过那段日子。

再度被提起那段往事,让张寒时又几乎一夜都没睡踏实,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叶初静就安排他乘上飞机,飞往另一个城市。

张寒时在一间十分普通的咖啡馆里,见到了那位吴医生。

上午十点的咖啡馆里人很少,大堂冷冷清清,张寒时一眼便望见了独自坐在角落靠窗位置的吴铮亮。人过中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吴医生,他一身便服,没有穿医生的白大褂,除微微发福以外,他的样子几乎与四年前张寒时印象里没有什么出入,依然是斯文有礼的面相。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却显得颇为焦急忐忑,眼神向四周不时游移,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在张寒时向他走去的过程中,他甚至微微起身,想要离开,却仿佛顾忌着什么,最终又不得不按捺着坐了回去。

他一开始根本没发现张寒时。

从远处走至他面前,停下,张寒时开口:“吴医生?”

直到这一刻,吴铮亮移向别处的目光才收了回来,他抬起头,看见张寒时的脸,两人的视线对上,一瞬间吴铮亮的脸色就大变,他失声道:“是你?!”

张寒时容貌出挑,令人印象深刻,显然吴铮亮也记得他。只是他的样子却不像久别重遇的惊喜,镜片下的目光竟似无法与张寒时对视般瑟缩躲闪着,嘴唇发抖,放在桌面上的手也颤抖着,见了张寒时,竟像遇见鬼一般,惊骇,震恐之色难以掩饰。

这时,咖啡馆招待过来,张寒时在吴铮亮对面的卡座坐下,点了一杯咖啡,那名女招待便离开了。

张寒时呼了口气,咖啡馆暖气开得很足,对面的吴铮亮额头上甚至冒出了汗,张寒时解开脖子上的灰色围巾,在送他来这里之前,叶大少似乎怕他冷,特地替他围上了这条围巾。

早上起床时,晋江市昨天夜里的那场小雪已经停了。地面与树木枝头只覆盖了薄薄一层积雪,银白色如同霜花,太阳光一照,只怕就会化为乌有。

而在距晋江千里之外的这座西北城市,景象却截然不同,无论道路或建筑上,到处一片银装素裹,阳光照射在厚厚的积雪表面,白而纯净,晶莹剔亮,整个城市如同童话里的冰雪琉璃世界。

眼下,张寒时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他点的咖啡很快上桌,张寒时喝了一口,随后放下杯子,沉寂的目光投向对面,他问:“吴医生,我是张寒时,你认得我,那你是否还记得四年前,你收治的一名叫做张琴的病人?她是我的母亲。”

张寒时话音刚落,桌子对面的吴医生脸色便愈发难看。

为了不使两只手掌抖得太厉害,他用右手紧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大概因为太用力或紧张,连指关节都泛白了。

张寒时也不说话,只定定望着他,等待对方回答。

好半天,吴铮亮举起他那杯已冷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之后长长吐了口气,他脸色依然灰白,肩膀彻底垮下,透着一种明知大势已去的死心。

他依然不敢看张寒时,只垂着头,哑声回:“我……当然认识。”

接下来的半小时,吴铮亮向张寒时讲述了一个他的故事。

吴铮亮出生于华国一个贫穷的山村,通过本人刻苦学习,不懈努力,他顺利考上了大学,从此知识改变命运。从医大毕业后,他在晋江市仁心医院肝胆外科任职,一路慢慢从最普通的住院医师到主治医师,离副主任医师也仅一步之遥。

张琴,就是他在即将晋升副主任医师前接收入院的病人。

一开始,他只是将对方当成了一名再普通不过的绝症患者,虽然很不幸,但他这个职业,每日里病人来来去去,吴铮亮早已看惯了生死。张琴入院时,病情就已很危重,作为医生,吴铮亮明白这位张女士已经时日无多,他只有尽自己能力,减轻对方痛苦,在最后不多的时间里,能让她尽量舒服一些。

她有个漂亮得过分的儿子。

这点倒是让吴铮亮印象深刻。其实不止他,每天,住院部年轻的护士们都在叽叽喳喳,谈论那个有着一双琥珀色眼睛,每天风雨无阻,守在妈妈病床前的美貌青年,今天说他带了自己熬的鸡汤,明天又说看见他眼睛红红的从洗手间出来,一定是哭过了。

长得好,又那样孝顺,得知他是单亲家庭,只有他妈妈这么一个亲人时,许多小护士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吴铮亮虽没有那样感性,却也唏嘘不已。

人生无常,除一声叹息外,他并没有太多精力去分心关注这对不幸的母子。因忙于职称评定,吴铮亮将重心几乎都放在繁忙的工作上,一不小心,却让他的家庭陷入了危机,他的妻子突然向他提出离婚,并表示要一双儿女的全部监护抚养权。

这让当时的吴铮亮猝不及防,为此差点焦头烂额。

婚姻的隐患其实早已存在,工作多年,身为医生的吴铮亮收入尚可,但上要供养父母弟妹,下要抚养一双儿女,加上吃穿住行,无一不要花钱,他每月的工资几乎并不能剩下多少。全职在家照料他与子女的妻子又十分追求生活品质,她早有不满,经常发牢骚,埋怨吴铮亮是个榆木疙瘩,在医院累死累活,只知挣一份死工资。

为了挽救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他需要钱。

而钱从哪里来?正当吴铮亮一筹莫展,无法可想时,他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号码经过伪装,无法追踪,吴铮亮毫无头绪,根本不清楚是谁。他一开始只以为是什么无聊幼稚的恶作剧,但电话那头接下来说出的一连串信息,却叫他不寒而栗。

打来这通电话的神秘人物,似乎对他了若指掌,包括他开什么牌照的车,他的妻子姓甚名谁,儿子女儿几岁了,甚至连当天他妻子带孩子住回了娘家,都一清二楚。最后,在吴铮亮吓得彻底没有了胆气时,对方向他提出了一个交易——用五百万美金,买一个女人的命。

那个神秘人只给了他三天的考虑时间。

在巨大的金钱诱惑面前,又面临婚姻与家庭的双重压力,吴铮亮心里的魔鬼占据了上风,他只用一天时间,便做了决定。

对面似乎同样非常急迫,很快的,作为提前预付金的二十万美元就打到了他的户头上,换算成华国货币,就是一百多万的巨款。

鬼迷心窍,收下买命财,现在,轮到吴铮亮动手了。

☆、第54章

张琴的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毕竟一个身患晚期肝癌的绝症病人,上消化道大量出血,是最为常见,同时也是最严重的并发症,而且是导致患者死亡的最主要原因。没人看出异常,只除了心里有鬼的吴铮亮本人。

他也总算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找上他,没有人会怀疑主治医生开出的药,尤其对象是一个本就已经没有治愈可能的病人,要将一次蓄意谋杀,伪装成患者病情突然加重,最后不治身亡,实在太容易了。

做完这一切,吴铮亮才突然开始后怕。然而,他已经无法回头。

那个神秘电话里的陌生人向他承诺,剩下的钱每月里会分成十万美金依次打到他账上,直到完全付清为止。与此同时,对方也警告他,如果不愿身败名裂,就别妄想报警揭发,没人会相信他,所有人都只会把他当作一个冷血的杀人凶手,到时候,他的家庭、工作、婚姻,他这些年的努力奋斗得来的一切,就全完了。

对方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吴铮亮根本不敢声张,他的婚姻保住了,妻子和一双儿女也回了家,因为太害怕事情败露,加上仅剩的一点良知折磨着他,吴铮亮很快便从仁心医院辞了职,举家搬到了千里之外的这座城市。

他开始了新生活。

……

吴铮亮低着头,讲述完这些,他似乎松了口气。

一直压在心底多年的沉重秘密,终于大白于日光下,这位吴医生他如同等待判决的犯人,两只手紧握着咖啡杯,额头冒出的汗打湿了鬓角,面色发灰,表情却又有种异样的解脱之感。

张寒时就那样盯着他。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者说,他不能。张寒时人坐在温暖如春的店堂内,灵魂却仿佛已与外面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他想,吴铮亮说的都是真的吗?这一切,究竟是他在做梦还是现实呢?

人的情绪都有个临界值,心理上的震撼或愤怒若到达极致,反倒变得一片平静,世界仿佛从张寒时身边远去,只剩吴铮亮的自白不断回荡着,回荡着,渐渐变作无数纷扰杂音,在头脑里充斥,像一列列高速运行的火车,由遥远的方向驶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所有感官都淹没于那股黑色的狂潮中。

在理智之前,身体已率先作出反应,张寒时一下站起身,面前的咖啡杯碟倾翻在地,发出破碎的脆响,连同整张咖啡桌也偏离了原位,桌脚与地面迸发尖锐的摩擦,他的双手抓起对面吴铮亮的衣领,将对方整个人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胸口剧烈起伏,张寒时急速喘息着,那对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通红一片,仿佛两团烈焰在熊熊燃烧。

他的样子太吓人,眼神里隐隐透着一股疯狂,简直要将吴铮亮整个撕碎一般,令人心胆惧寒。被迫与那样的目光对视,人到中年的吴铮亮似乎无法承受,整个人抖如筛糠。

“我……我不想的!我没办法,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吴铮亮叫喊起来,声音嘶哑难闻。由于被攥住衣领,他那张斯文的脸庞涨得血红,五官扭曲,连颊边的肌肉都抽搐抖动个不停。他满头大汗,试图掰开张寒时的手,镜片底下,那双眼里也飙出了不知是惊恐或愧悔的泪水。

“是我鬼迷了心窍,可那时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的太太要跟我离婚,她要带走我们的两个孩子,我还有老父老母,一个弟弟和妹妹,我的父亲他腰椎不好,母亲心脏也出了问题,动手术都需要一大笔钱!”

说着说着,浑身虚软,如一根湿答答软面条的吴铮亮,改为紧紧抓住张寒时手腕,他涕泪交加,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歪斜,再不复曾经作为一名医生的斯文儒雅派头。

“求求你,求求你——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可你妈妈她得的是绝症,她本来就没多长时间好活命了,我却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我做这事不是为了我自己啊!我、我也是被逼——唔啊啊啊!!”

听到那个屈从心底贪欲,泯灭了道德良知的懦弱男人还在试图为自己的罪行狡辩,张寒时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他怎么能!

被紧紧抓住了双手,张寒时干脆抬起腿,一脚,便把吴铮亮踹得倒飞出去。

狂怒之下,他用尽了全力。那一瞬,张寒时头脑里一片空白,理智被焚烧殆尽,只剩下滔天恨意,他真的想杀了这个既贪婪又冷血,为钱可以灭绝人性的畜生。

男人沉重的身体撞到卡座边缘突出的部分,接着又向旁歪倒,最终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惨嚎声,在地上打滚喊救命,已毫无形象可言。

奇怪的是,只有三两个顾客的咖啡厅内,没有任何人上前来帮忙。

张寒时一双眼睛结冰,他盯着地上的吴铮亮,又看到一旁桌面上闪着银光的刀叉,还想上前,整个人却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

“时时!”叶初静的嗓音又低又柔,如同一整片广阔的深海。他一直在路旁的车里紧盯着咖啡馆内的风吹草动,一见情况有异,便立刻冲了进来。稍稍用了些技巧,将怀里还在挣扎的身体牢牢扣住,叶初静不断亲吻着张寒时僵硬冰冷的脸颊,试图软化安抚他。

“放开我!”张寒时怒吼着。

叶大少不放开。非但不放,还更用力地将他抱紧在怀中。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时时——”他语调平静,被张寒时用同样充满仇恨的目光盯着,叶初静面不改色,神情从容,他用无限包容与宠溺的语气,低低道,“别为这种人脏了你的手,不值得。”

“法律会制裁他,给予他应得的审判。时时,你要想想乐乐,他还那样小,他需要你,还有我……也需要你。”

叶大少声线低沉,好似动听缱绻的旋律,终于触动了眼睛发红的张寒时,他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就像一个耗光电量的人偶。

而在叶初静说话的同时,不远处的斜对面,另一桌客人此刻站立起身,朝他们这边走近。那是两名普通顾客,打扮寻常,毫不起眼,年纪都不过三旬出头,他们一左一右,搀扶起仍在地上哀嚎的吴铮亮。随后,其中一名高个子从身后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将脚步踉跄的吴铮亮双手反剪,铐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高个子身边另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出示证件,他表情严肃,声音洪亮地宣布:“吴铮亮,你被捕了。”

原来是两名便衣警员。

而面部扭曲纠结,正痛哼不已的吴铮亮彻底傻掉一般,他那张涕泪纵横的脸上,眼镜不知飞去了哪里,瞪大的双眼似乎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见他脚底生根,一动不动,那名高个子警员不耐烦地推搡了一把。然后,他和他的同伴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冲叶大少方向谨慎地点点头,两人就分别抓着吴铮亮的胳膊,准备将他带离现场。

“警官,我冤枉!我是被人骗来这里的!你们不能抓我……对了,我被人袭击了,就是他,就是他——”吴铮亮显然已陷入了完全的恐慌,他语无伦次,神态癫狂,如嗑药一般,之后竟将目光投向张寒时,指控道,“是他袭击了我,他要杀我!你们不能抓我,该抓他!我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们不能——”

“吴医生!”那名矮矮胖胖的中年警员打断他,“我们已掌握了你涉嫌蓄意杀人的相关证据,请你不要再试图狡辩转移视线了。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等等。”

正在吴铮亮吵吵嚷嚷,那两名警员一边警告一边押解他经过时,已安静下来的张寒时突然出声。

高个子警员立刻有些紧张,而那名年长些的矮个警员则下意识向他身后望去,接触到叶大少的目光,他和他的同伴才一起停住脚步。

张寒时并未发觉,或者说此时此刻,他根本懒得去关心这些。他只是扭过头,看向那个狼狈不堪,精神错乱一样的吴铮亮,问:“做决定时,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你的父母妻儿终会知道,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是这样一个冷酷贪婪,为了钱可以泯灭人性的魔鬼。你口口声声为了家人,可你——不配。”

张寒时的话语很平淡,没有任何激烈言辞,却叫吴铮亮如受重创,他的眼神黯淡无光,整个人迅速而彻底地萎靡了下去,如同被抽走了魂灵。直到被带出咖啡馆,他都没有再开口。

现在,只剩下张寒时与叶初静。

将张寒时的身体转过来扳正,见他挺直脊背,并不说话,叶初静叹息着,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张寒时的脸颊。

沉默半天,张寒时本来似乎已恢复平静,这时候,他却在那小心翼翼的碰触下浑身轻颤,抬起头,他连声音都哽咽了,“叶初静,我妈她……”

他面前的叶大少轻嘘了一声,那目光宁静而又深邃,他拿过一旁的围巾,将那温暖细软的织物一圈圈重新绕到张寒时脖颈上,又伸开手臂,将他整个人压进怀里,低语道:“时时,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如果觉得心里难受,就哭出来,不会有人看见的。”

叶初静将他拥在怀里,鼻尖尽是熟悉的气息,僵直的后背被轻轻拍打,男人温柔低醇的嗓音更如同催眠一般,有着一种奇妙的力量,张寒时倔强地硬撑了许久,此刻他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牢牢封锁在眼眶里的泪,终于在那声音里,唰地一下,流淌下来。

☆、第55章

玉京城,酒店顶层套房内——

整个人失魂落魄,怔怔流了半天眼泪,张寒时此刻终于睡着了。

叶初静陪在他身边,替他盖好被,深黑双眼定定凝视了好一会儿,确定张寒时已经睡熟,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他才俯身亲了亲他红肿的眼角和额头,起身离开了房间。

卧房门外,一众保镖等候在外,见他出来,为首的邢飞刚想开口,叶大少一个眼神扫视过来,他随即噤声。

“时时昨夜整晚没睡,别吵醒他。”叶初静边向另一侧的书房走去,边沉声嘱咐。

邢飞应了声是,转头向他身边的两个手下压低嗓门道:“小王,你和虎子两个守在这儿,小心点,别弄出动静来。让兄弟们都各就各位,提高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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