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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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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的确有趣。”韩貅在窗边站定,“春风散,乃是给公马配种时常用的药物,正巧是这个时节该有的东西。郎君出门之前,看来家中用马很是紧张,竟然这种马匹都不得不上阵了。”

梁刹眉头一松,恍然间回复了云淡风轻、光风霁月。他走到韩貅身边,率先打开了另一扇窗。伴随着窗楹缓缓推开的动作,窗外和暖的春光慢慢照进屋内,两人并排笼于日光之下,相视一眼,只见对方整个人被柔和的白光虚化了轮廓,尽皆仿佛下一刻要融化在日光中。

“你看窗外风物秀美,然而,所谓与光同尘,又有多少东西藏在这美景之下,看不见的阴暗之处。”韩貅轻道。

“很多时候,阴暗的角落并不是看不见,而只是懒得去看。”梁刹将视线从韩貅端秀清丽的脸庞上移开,静静地看着窗外,“当那些事情、那些人不重要,那么他们再多的谋算,也不过是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你看窗外的曲水流觞,清浅至此,所以稍有动静便能不断流淌涟漪。”

所以反之,静水流深。

这话倒不是梁刹自视甚高,他天生佛性,佛门讲究善知识,追求自觉、觉他、最终觉行圆满。通达彻悟首先要建基在智慧、知识的基础之上,梁刹在此前天生自然修至缘觉一路,于现在身中,不禀佛教,无师独悟,性乐寂静而不事说法教化。十二因缘中,无明、行、识、色、六入、触、受,此七因遍及过去与现世,已然尽皆明晰。

是以,对世间种种,他明达通晓,闻一知百,只是从前无爱无执,不曾在意,自然懒得去看。如今韩貅不过略略提起,梁刹心中便已经有了几番计较。

换而言之,是韩貅让他想要去看,想要猜测,想要了解。因为韩貅,他初初体会到原来红尘紫陌,尚且不能完全割舍。而又因为不欲出世,是故凡尘俗事也入得耳中,不过转瞬,旁人的种种谋划便炳若观火,须臾即可洞察秋毫。

然而……这又有何不好呢?

活了二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觉到什么是欢欣雀跃,什么是哭笑不得。韩貅说他今日格外“真实可敢,鲜活有味”,然而他自己分明清楚,不仅仅只是“今天”,而是自从见到韩貅,他的内心深处便有一处受到触动,步步松动,寸寸消融。自从睁眼看到眼前这人,不过几日光阴,他却觉得仿佛是自降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活着的滋味。

和这种真切可感的美好比起来,此前那种沉迷于佛典的日子,曾经那种能够让他轻易满足的充实、圆满,就仿佛一个虚浮的幻梦。

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什么。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对生命产生这么多的疑问,但心中却反而一片晴朗,没有半点迷茫挣扎。

佛家说要通达晓悟,明心见性,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心中蓦然跳出一个声音,用一种更加亲切、肯定的声音告诉自己:顺心而为。

奇怪的是,他分明不追求通达明彻,但心中反而一片澄静。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即使不明白,却也能够感到满足,没有佛门刨根问底、剥皮支骨后的明晰又如何,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求彻悟,但求通达。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句“难得糊涂”?

或许是因为这种感受本身就能够让他处于这样一种舒服的澄静中吧!就像刚刚,只是静静地看着韩貅如同顽童般的嬉戏,笑意就不知不觉爬上了他的嘴角;近距离地观察韩貅敛眉专注,为自己把脉看诊的神情,他就能感觉到一种真切的满足。

“对了!说起来,郎君为何会出现在晋阳呢?圣驾出巡,好像不经过此处,而应该取道冀州城前往咸阳,却不知为何此时应该乖乖呆在冀州的郎君,为何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晋阳?”

韩貅忽然出声,惊醒了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梁刹,然而这也太晚了,直到韩貅走近,梁刹才从那种奇妙的心绪中回到现世,然而眼底还未完全消减的情意却尚存。若是换做另一个正常人进来,恐怕都会轻易发现,这个痴迷佛典的青年恐怕是动了凡心。

这样的眼神带着熟悉的温柔情意,韩貅又怎么会觉得陌生?

他当然不会。

默不动声地将梁刹的神情收入眼底,韩貅并不点破。

梁刹也并未察觉不妥之处,道:“此前听闻晋阳城郊寒山寺中今日有蜀中无相大师挂帖,无相大师云游四方,难得能在此处遇见,是以才一时兴起,来了此地拜访,只是恐怕如今已是错过了。”话虽如此,但梁刹的语气中却并没有多少遗憾和愤怒。

虽说这场祸事的确是有心人利用来引他入套,但命里有时终须有,或许是命中早定有这一劫。最后他安然无恙不说,还能够有幸结识韩貅,填满了生命中的空缺,已然是此行最大的收获。

至于那位原本的目标无相大师,他倒反而并没有多少在意。

——毕竟他从前修缘觉一路,无师独悟,天生佛性。即使拜访无相,也不过是在枯燥政务的对比之下的选择罢了。

梁刹自己并不觉得有多少遗憾,然而韩貅却笑着提议道:“来早不如赶巧,再过几日便是佛诞之日,闻说那日无相大师会出席佛诞法会,替百姓祈福布施,你若是为了无相大师而来,倒是来得不晚。”

这倒真是巧了!早一天晚一天,恐怕对于冀州那里来说,都是没差,但这确实一个很好的能够继续呆在晋阳的理由。梁刹并没有多做迟疑,便欣然允诺。

于是韩貅便开始兴致勃勃地筹划起来:“寒山的日出可是晋阳一景,你现在大病初愈身体不宜劳累,但到那时候,却也是要劳逸结合的时候,正好可以爬山赏心。寒山寺里的斋菜嘛,也就那样,还不若我做的好吃,你若当真想要尝试我冀北之地的素斋,我亲自做给你尝尝?不过这事得偷着来,君子远庖厨,若是被父亲大人知道了,我可就麻烦了!初八那天晚上还有灯会……”韩貅说一句,梁刹便点一下头,一双眼睛里透着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温存与柔软。

正是流年正好,岁月安稳,美人如玉,君子如风。

“……哦对了,冀北之地春天退的格外晚,四月初八那时候,寒山上说不得还能看到桃花开,我少年时候在寒山寺里埋了两坛桃花酒,你若是不嫌弃,我们那时同饮?”

絮絮叨叨中,忽然一段清朗的少年音,猝不及防撞入耳中。梁刹一怔。

——明州春天退的晚,山上尤甚,四月初八那时候,说不得还能看到桃花开。可惜妙相你不能饮酒,否则我们到时候把酒临风,岂不快哉?

——倘若是花兄亲自酿造,以这钟灵桃花为引,这般盛情,妙相又如何敢却?

——恩?这酒可是你佛门五戒之一,我花半缘何德何能,能够令你妙相大法师为我破戒!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既是为了花兄,想来佛祖亦能体谅。

——哈哈哈!好,那边说定了,我这就去埋上两坛桃花酿,我们那时同饮,不但明年,岁岁年年,皆是如此!

……

——当初说好的四月初八,共赏桃花,岁岁年年,把臂同饮。然而年年岁岁,却唯独我一人!

两个陌生又透着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梁刹心中响起,就像是从遥远而亘古的灵魂深处埋藏许久,然后破土而出,一瞬间宛如春芽萌生,势不可挡,繁荣滋长,摇曳风中。

温润戏谑的青年男声金相玉质,即使梁刹确信自己从未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他升起一种温柔;而那狂放潇洒的男人却从当初的落拓不羁,转变成最后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梁刹的眼前,几乎能够想起这么一幅画面:

晚春时节,山下已是繁花褪尽,浓绿妆点,唯独山上春寒未消,漫山桃花开遍,山上山下,仿佛两个世界。便是在这一处桃源之内,黑袍的男人不远千里化光而来,却只能孤独地收着一地空荡,纵然用无上法力留住了一日复一日的桃花又如何,那远处的深山古刹,早已经因为岁月流转变迁,而荒废成了断壁残桓,而当初那个惊才绝艳的佛子,也早以身证道,不入轮回!

……等等,为何是,想起?

他曾经见过,还是曾经听过?

此时,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涩忽然涌上眼角鼻尖,明明是两个不知来处的声音,却宛如一道惊雷般在梁刹脑中炸响,惊得他神魂乱颤,肝胆俱裂,识海空茫一片,怔怔然不知归处。眼前的婆娑世界,脑中的亦幻亦真,竟让他分不清哪一个是现世人间!

“郎君?郎君?!梁刹!”

被那猛然加重的一声名字拉回了现世,梁刹抬头,看着面带忧色的世家公子,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被连名带姓地称呼时,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特殊的感觉。他有些艰涩地开口:“韩貅,当日,你为何要救我?”

“……”韩貅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而惊得一愣,他斟酌一番,开口道,“我乃是晋阳韩家嫡子,难道路见不平,还不能略施绵薄之力么。”

“若是想要帮我,却不仅仅是绵薄之力这么简单吧,即使是以你晋阳韩家的赫赫威名,一旦卷入这皇位斗争当中,恐怕想要全身而退都是不易,特别你韩家明哲保身多年,退居晋阳一地,多年来甘守家业。你这样轻率之举,却似乎配不上你韩家嫡子的身份。”此时此刻,梁刹的思路无比的清晰,当真是思如泉涌,任韩貅巧舌如簧,面对他澄静通透的眼神,竟都无法出言反驳。

“……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面对韩貅的反问,梁刹反倒闭口不答,

作者有话要说:只是看向韩貅的眸光灿若星子,眼眸深处亮色惊人。

仔细一看,才发现里头隐隐水光涌动。

水光?

韩貅轻轻咬唇,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不,”梁刹轻叹一声,“并无任何不妥,一切刚刚正好。”

☆、第104章公子逆袭135

却说那梁刈此行拜访梁刹,结果半途而废,一次不成,自然不甘心就此功亏一篑。然而做事讲究时机二字,这多日来的铺垫和烘托,被韩貅一次“不巧”的拜访给毁了,再想要老话重提,何其难也!

如此,也难怪梁刈回驿馆之后,对韩貅恨之入骨!

“哼!好一个韩家嫡子,处处坏我好事!”此时的梁刈哪里还有之前面对韩貅、梁刹的温良恭谦,他眉眼冷厉中透着肃杀之气,一双手紧紧攥着手中的酒杯。

他不能不气!

那梁刹的一条命保住了,可是声音却毁了。试问,这世上难道有不能说话的皇帝么?!没有!而大晋国祚未久,若是因此产生什么皇位动荡,就算对权势懈怠轻忽如梁刹,恐怕也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了。这时候,只要梁刈表示,身为与梁刹身形、音貌相似的皇弟,他可以成为梁刹的替身,本就是出于对父皇许诺而勉强登基的梁刹,恐怕巴不得如此,拜托掉那些铺天盖地的政务呢!

虽说以己度人,但是梁刈与梁刹兄弟几十年,为了能够取得梁刹和父皇等人对自己的信任,更是深入研究了梁刹的性格。若说别人真的能够放弃皇位,梁刈可能会觉得荒谬,但梁刹这个乖僻清高的诡异性格,还说不准当真能够欣然接受呢!——当然,这前提也是,这种提议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为了能够让梁刹同意这个大胆到荒谬的想法,梁刈可谓煞费苦心,不断地扮演一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又恭谦忍让的好弟弟形象——

然而,今天终于算是时机成熟,正好梁刹表现出那些政务的懈怠厌倦,自己能够趁机“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却偏偏被韩貅这个不速之客打断!

梁刈恨极怒极,辗转反侧,却又无可奈何。心绪百转千回,忽听得屋外传来“笃笃”两声叩门,一时间不悦道:“又有何事?本王不是说了,今日再不见客,让那些闲杂人等都离本王远远的么!”

“王爷,却是这晋阳司马韩昭遣人送来拜帖,邀王爷往桃花溪踏春郊游。”下仆的声音中透着些许为难,“王爷前日曾提及的那位小公子——韩亦秋,正等在正厅求见。”

韩亦秋?

想到那个色若春花秋月的少年,梁刈眉头微松。

这韩亦秋相貌也不比韩貅差上多少,但性格可比那人憎狗嫌的韩貅好了不知多少倍,天真柔软得甚至近乎傻气,一眼就能够望到底。虽然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庶子,但文采十分不错,假以时日,说不准还能够靠着才华名动天下。

更难得的是这个少年对自己十分不同,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心思真是简白如话,莫名能满足梁刈的虚荣心。

一方满心倾慕,一方有心拉拢,这两人能够一见如故,也就并非奇事了!

只是,如今梁刈对韩亦秋,却也不过是随意应付的态度,韩亦秋还不值当梁刈在此失意之时,强打精神来应对。但若是联系到下仆话中的前半句,情况可就大大不同了。

晋阳司马!

这里却要简要介绍一番大晋官制。大晋建国之后,为了以示正统,让人们怀念起百年前北周国祚连绵数百年的辉煌历史,从而引起人心思安,处处效法北周,这官制的设置便是其中之一。

若当真要研究各种机要,恐怕一天一夜都讲不清楚,这里暂时只以晋阳一地为例。譬如这晋阳一州之地,便由刺史主民政大事为一方州牧,兼设司马主理兵事。

这刺史与司马并立分权的制度从北周流传至今已近千年,即使是此前百年间军阀混战割据,雄踞一方的刺史兼挑司马之位,统摄军政大权之事比比皆是,但名义上这种制度还是完善地保留至今。

如今大晋建立,开国皇帝梁祈为了统一军权,加大了对刺史的限制力度,像曾经那种一人兼挑军政、横跨文武的事情,当然是再不能出现。

然而如同冀北晋阳韩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所掌控之地,家学渊源,在当地枝繁叶茂,势力盘根错节,即使当真由中央派遣官员,也不过是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

何况韩家向来明哲保身,比起许多世家看不起皇家泥腿子出身而处处矜持,韩家已然堪称配合。

是以,皇族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直接令这代韩家嫡支的两名嫡子——韩昫、韩昭,分别担任这晋阳刺史、司马两职。

时至如今梁刹继位,这位更是人中极妙。他虽说懒于朝政,但为人处世之时,看似天马行空,实则一针见血,或许几年过去,才有人隐隐发现当初他的怪异之举,实乃草蛇灰线,不落行迹!

比如他刚刚继位之时,不少人就对他痴迷佛典的名声知之甚详。他便以兵事起干戈祸事为名,大大削减了司马手中的权利,不着痕迹地加强了中央的话语权,同时将挤压在中原地区过剩的兵力转至边疆要塞,巩固国防。

实际上,当时政令初下,没有一丝丝防备,不少人还以为他当真只是出自一片妇人之仁,无可无不可。知道几年之后功成,才有人隐隐有些怀疑当初梁刹的真实用意。

但,不管梁刹的真实目的为何,眼前就有一个他这种调整方式的受害者,或者说不是受害者,只是并非受益者吧——韩昭。

刹那间心念急转,梁刈身形不动,但脸上却慢慢拉开一个笑容:“晋阳司马?哈,对了,差些忘了小秋儿还有司马之子这一重身份!”

这晋阳司马为何会特意送拜帖来此?而且,还是让韩亦秋跑这个腿?

这邀他踏青的人,到底是晋阳那郁郁不得志的司马,还是韩家嫡次子的韩昭,还是……与他交好的小友韩亦秋的父亲?

亦或者,是这三个身份兼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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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诞之后,晋阳城难得连日大雨,天气渐渐转热,已然是要步入夏天的征兆。今日难得雨停风歇,梁刹便请了韩貅去晋阳湖一游,亦是作为这段时日照料的答谢。

梁刹已经脱离了出巡的大部队许久,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虽说通过梁刈他仍旧能够远程控制,但说到底,这种方式还是难免令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何况……

他等了那么多天,马脚终于自己送上门来。

日日在除了韩貅以外的人面前装着自己口不能言的模样,这难免令人有些憋屈。

就在这日之前,梁刹终于听到了梁刈再三斟酌之后请求的“不情之请”。具体内容便闲话休说,反正最终结果,无非是梁刈一脸诚惶诚恐,表示愿意以自己之声来代替梁刹之声。

若是从前,他听到这个兴许还当真能够兴致勃勃,三言两语将所谓的“皇位”谦让给自己弟弟,自己隐居起来独自修行。然而现在呢?

一方面是已经被韩貅打了预防针,本身自己就智力超群,努力寻找可疑之处。

一方面则是……他在这世上有了在意的人,在意的东西,原本不在意的皇位,自然不能随手扔出门外。

好嘛!若非梁刈主动送上门来上交把柄,他还当真不愿意的怀疑。倒不是真的有多么关注梁刈,在梁刹的心目中,梁刈和早朝时鬼了满坑满谷的那些长胡子达成一样,都只是过眼既忘的陌生人。只是,毕竟唯一的王爷,被先帝册封的昭仁王爷,真要掀起什么政变的话,难免会造成人员伤亡,这就有些遗憾了。

罢罢罢,总归有所防范,自然就轻松许多。

只是既然背后凶手的身份渐渐浮出水面,那么的梁刹便有心思来考虑另一个问题了。

何时回去,主持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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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清晨时分,画舫的木檐上还带着此前几日大雨留下的潮湿,斑驳的深色让空气中浅浅酝酿着一层水意。推开画舫内精致的小窗,窗外水色晴岚,影影绰绰间可见岸上的白墙黑瓦,青石板路。晋阳虽非江南水乡,但这一段民居却颇有吴侬之地的清雅。

韩貅向来懂得如何欣赏美,只要是心情正好,世上哪一处风光不能寻得美妙之处?一时间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之中,沉醉不知归路。

画舫渐入湖泊深处,清晨水汽氤氲,湖心空濛一片,水天一色,上下天光,唯独眼底身畔的水草浮动摇曳。木质船桨,轻轻摇橹,正是风光正好。

“可惜了,如此美景,不曾有雨疏风骤为伴,着实可惜。”

打从“动了凡心”,梁刹对许多事情也有了一番精细的品味。若是寻常,他对这天光云色自然无可无不可,然而与韩貅相伴的一时一刻,都令他无比珍惜,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但潜意识中已让他有了诸多挑剔。

“先前连日大雨,你觉得出行不便,太过聒噪喧闹;如今雨停风歇,你又觉得没了那分灵感。梁刹啊梁刹,你不愧是一国之君,果然是百般挑剔,难伺候啊!”

韩貅回身看他,眼中带着一丝戏谑,伸手从桌上取过一杯美酒,走到画舫船尾的屋檐下,倚门感受着迎面吹拂来的暖风。

梁刹一噎,心中泛起一阵苦笑:“你也唯有要打趣我的时候,才想起来我是一国之君。”话是如此说,但他的语气中分明带着包容的宠溺,“好友,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假设,不足以引你如此口诛笔伐。”

“口诛笔伐?好大一个帽子,我可受不住呢。”韩貅轻笑一声,杯中的清澄酒液向空中抛去,暗中借蕴藏在神识中的灵力勾动天雷地气,刹那间,晴空万里的时节,天街却忽然落下如酥小雨,迷蒙水汽中,晋阳湖一片烟雨阑珊。

“哎呀,看来雷公电母,风婆雨叔,也畏惧你这真龙天子的威慑,这才忙不迭降下雨来!厉害!厉害!”韩貅伸手,用那白玉无瑕的酒杯接住一点清濛雨水,轻轻摇晃一番,便一饮而尽。

这一番化酒成雨的小把戏,不曾惊动任何人。

“咦?奇哉怪哉!”梁刹很有些惊异,他三两步走出画舫屋外,与韩貅并肩站在屋檐之下,果然,外头此时小雨淅沥,细细如丝,轻柔落下。这雨来得突然,来得莫名,来得应景,更来得称心如意,仿佛是天公晓得他心中所想,特地送来一场细雨朦胧一般。

“我昨日夜观天象,算的今日应该晴空万里,这才特意选了早晨天气还不甚热之时邀你出来。想不到非但没有骄阳出巡,反而又下起雨来……”

“看来医卜星象,这四个字,你是还有得要学呢。”韩貅一本正经道。

可怜梁刹丝毫不知这位暗中做了什么,想到之前自己也是丝毫没有察觉蹊跷之处便中了歹人毒计,他心中难免戚戚然。是了,往前学这些杂学,不过是更好的研习佛经,又何曾真正重视过?果然是学艺不精,学艺不精!

这韩貅使着仙家手段,随手便是一番忽悠,看着梁刹颇为认同地点头,憋笑得腹疼,只能在心中连连摇头:‘哎呀呀,小佛刹,你真是天真、可爱、善良、好骗,算了算了,看在你暂时要离开我一段时间,我便不再糊弄你。’

未免自己笑场穿帮,韩貅连忙转移一个话题:“不过说到底,你又不像我是一个整日钻研风雅事物的酸儒,你堂堂一尊帝王,不学些治国之道、任人之术、捭阖之法、纵横之方,若是整日埋头于故纸书堆中,那才是不务正业哩!”

此话一出,梁刹却是一番难言的沉默。

韩貅眼角轻瞥,之间那张英俊严肃的面容上竟然显出几分难以遮掩的失落来。难以遮掩,这倒并不奇怪,在韩貅的面前,梁刹从来都似乎没有想过掩饰自己的性情。只是失落——

这种感情,竟然是一心痴迷佛道的梁刹该有的么?

当然不该。

韩貅心中喟叹,已然知晓自己这算是成功了。

梁刹道:“实不相瞒,今日邀你来此一聚,却是为了谢你多日来的精心照料,细心诊治。”

“谢我?”韩貅闻一知十,“既然现在来谢我,想必,也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也对,纵然是皇帝出巡春狩,尚且有回宫的时候,何况你现在还只能算是白龙鱼服,微服私访。”

他语气平和淡定,似乎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一天终于到了”这样的感觉。或许因为太过淡定平和,反而令梁刹心生失落。为什么失落?他不知道。在他还没有想明白之前,韩貅已经看不得他的失魂落魄情态,又反口开了一个冷笑话:“想来也是,这寒山寺也去过了,无相大师也拜过了,晋阳湖也游过了,这小小一地晋阳,又如何还能留住尊驾呢?”

话中语气泛酸的模样,好似极为不舍。然而这种神情夸张到了极处,反而一见便知是一句调笑。梁刹的注意力果然被集中到这句话上头,开始想要出声反驳,等意识到真相后,便越发哭笑不得。

“是啊,寒山寺、无相禅师、晋阳湖,自然是晋阳此地的三大名胜,不见实乃人生大憾。但要真正说起我在晋阳最大的收获,却还是找到了一件人间至宝?”

“哦?是什么宝物?”

“却是一尊钟灵毓秀为其表,铁石黑墨为其里,以楚楚动人之态,舌绽莲花诱人入局的美人貔貅像!”一边说,梁刹一边还伸手,分别指着韩貅的脸、心、眼、口几处,摇头叹息,煞有介事,仿佛当真是再痛斥这尊“人面貔貅”是如何丧尽天良,道德败坏,欺负了他一刻纯真的少男心。

韩貅一脸无辜:“什么貔貅不貔貅,你莫非是被这尊貔貅吞了金银玉石,所以才这般痛心疾首?”

“可不是!”梁刹气哼哼道,“这尊貔貅生性狡诈如狐,哄得我愿意将信任之心全数交付,一国之君的信任……难道胜不过万千金银?更可气的是,这尊貔貅不但有进无出,而且还扎根此地,只能赏玩片刻,不能随身带走,你说这是如何遗憾之事!”

韩貅笑眯眯摇头:“非也非也!世间万事万物,往往要离得远些,不时时见着,才能明白个中妙处。比如这雨水,你拥有时觉得聒噪闹人,是去了才觉得少了那么一份清雅韵味。这尊貔貅亦是如此。何况,你佛门不是还讲究什么的有缘之法么,只要有缘,自有再见之时。”

此话落下,梁刹眉目怔忪,恍然叹道:“确实如此……阿貅,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纵然我想要逍遥,却也恐怕难得逍遥。但即使如此,我仍旧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于你相伴,把臂同游,共赏湖光山色。”

“吾心亦然。如今桃花已过,不若下次便约在霜白叶红之时,你我再如前几日那般,共探婆娑千言。”

梁刹眼睛一亮。要知道,韩貅曾经可是佛子转世,佛学造诣之精深,刻入灵魂,即使换到如今仍旧不忘。两人之前发现对方与自己诸多爱好相同,交流之后才发现,这个完全没有笃信佛学意思的少年,居然有着那般广博的知识量,而且其中的种种见解,都大对梁刹的胃口,令他相见恨晚!

一声应诺刚刚涌上嘴边,忽然,梁刹眼神一变。

‘如今桃花已过,不若下次便约在霜白叶红之时。’

眼眸深处翻滚着不自知的情愫,梁刹的耳边,又像上次的桃花酿一约那般,响起了两个陌生好听的男声,一低沉落拓,一清冷高华。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当真想要尝尝妙相做的素斋,那便等到霜白叶红之时,我做给你吃……啊对了,记得带上谢礼。

——妙相啊妙相,你当真是个妙僧,一点亏也吃不得,我这斋菜还未吃进嘴中,尚不知味道如何,你就已经要问我讨要谢礼。

——那你给是不给?

——当然给,不若就那南屿火灵山嘉禾林的静心凝神茶叶,兑上苦境冰封顶的玄寒凝露作茶液如何?

第30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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