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心想,余谕德果然如宫里几位大总领所说,得罪不得,要像对德王殿下一样,慎重对待。
余柏林知道帝后肯定不会对自己的教导方式有意见——有意见就不会任他为詹事府谕德了。但陈老大人居然也没意见,让余柏林很惊讶。
老一派的读书人,不是对这种教书的形式和礼仪十分看重吗?
他不知道,陈老大人是因为皇帝陛下提前给他打了预防针,说余柏林教导方式和其余人不同,但太子幼时遭遇祸事,只有余柏林这种教导能让他安心,让陈老大人不要多干预。并且皇帝陛下请陈老大人在一旁偏殿偷偷听了好几日,之后陈老大人又考校太子,发现太子学习十分扎实,并且见解独到,比他授课吸收知识更快。
陈老大人不是迂腐之人,他也知因材施教,教育手段也各人不同。既然余柏林的教育方式能让太子有很好成长,帝后二人也都十分乐意,他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陈老大人最后完全接受,还是考校二皇子之后。
二皇子只是启蒙年龄,按常理,不过教些识文断字,再背一下《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之类的启蒙书籍而已。
余柏林却在和太子讲课的时候,不断询问二皇子的想法。二皇子小小年龄,居然也能说出自己的见解。虽然童言稚语,却也另有一番质朴之意。
陈老大人一次好奇,询问二皇子一些书中典故,发现二皇子居然都听余柏林讲过,并且还能说出自己的见解,实在是惊讶不已。
而太子说,他当年也是如此启蒙的。
陈老大人叹息,怪不得太子聪慧异于常人,实在是余长青教导异于常人。
他便彻底信任余柏林教导两位皇子,甚至决定以后若是有人闲言闲语,他这把老骨头要站在最前面为余柏林挡风遮雨了。
对于陈曦这种一心为国为君的老臣而言,只要与国有益,与君有益,形式什么,礼仪什么,都可以暂且抛到脑后。
若非陈曦是拥有这种品德的真正大贤德之士,皇帝陛下也不会心心念念,特意让封蔚亲自去陈家将陈老爷子请回京中,担任太子太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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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过去,余柏林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并且以为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好几年。
按照常理,这应该是他升职的极限,也是最适合他的位置。
翰林官轻易不外放,轮值六部又不如轮值内阁,余柏林想要换其他位置也难。
再加上朝中最近安安稳稳,也没有什么大事,有皇帝陛下和洪首辅齐心协力,新政推行的很顺利,新作物推广的也很顺利。
新政已经全国推广,新作物也已经让边疆屯田大量种植,并且向京城周边民众发放良种开始推广。
朝中大臣一个萝卜一个坑,又各个想要表现自己,都表现得十分有干劲。还真没有用到余柏林的地方。
余柏林现在已经进入经筵讲官行列,每月大讲中和诸多翰林讲读学士一起和皇帝陛下讨论学问。之后的发展,大概也就是进入日讲官,为皇帝陛下政务出谋划策。
但余柏林还未进入日讲官,却先发生了一件大事。
准确来说,不是他身上发生了大事,而是封蔚出了大事。
无论是轮值内阁,还是任詹事府谕德,都是不需要上朝的。但余柏林经常入宫,皇帝陛下又经常与他讨论政事,封蔚更是从不瞒他,自认为对朝中之事消息灵敏性开始很强。
所以封蔚出事之事,余柏林脑袋一片空白,根本不敢置信。
封蔚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皇帝陛下,居然被打了个半死,还是皇帝陛下亲手执板子打的。被打了之后,封蔚还被软禁在宫里,不准回府,职务也暂时全停了。
余柏林在得知此事之后,当即认为这是假的,是不是皇帝陛下和封蔚联手做什么戏。
皇帝陛下溺爱封蔚之心他再了解不过,磕着碰着都心痛的不得了,得个小风寒都要派一大堆御医守着。皇帝陛下会把封蔚打个半死?还是亲自打?
说什么他都不信。
后来大宝小宝跑到他面前大哭一场,他才相信,不论打得重不重,至少封蔚是真的挨打了,还是皇帝陛下亲自打的。
不但如此,因封蔚挨打,并被软禁宫里不准回府,余柏林詹事府谕德的工作也暂时停了,只在内阁工作。
余柏林越发担心了。
几年来,他深知皇帝陛下对他的信任,若是他和封蔚正计划着什么,应该也不会瞒着他,反而会询问他的建议。
如今他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问德王府总管,他也一头雾水,毫不知情。
他像同僚好友隐晦打听,甚至向陈老大人打听,居然都无人知道封蔚究竟犯了何事,让皇帝陛下怒火滔天。
这时候余柏林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和皇室中间突然隔了一条天堑。
原本他们之间距离十分近,但封蔚不见之后,那近近的间隔,就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天堑,三步之遥,却逾越不得。
他没有任何办法见到皇帝陛下,甚至没有任何办法探知到宫里任何消息。
他第一次陷入如此无力中。
就当余柏林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得知消息,甚至决定去拜访郑牧之事,皇帝陛下终于恢复他差事,让他入宫继续教导太子。
待他入宫之后,立刻被内侍引到书房,皇帝陛下正面色不豫的坐在那里,眉头紧皱。
“微臣拜见陛下。”余柏林心里揪的紧紧的,封蔚已经半月没消息了。
“免礼,坐吧。”封庭随手一挥,让余柏林坐下。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余柏林,神情十分复杂,“你在打听澈之之事?”
余柏林苦笑:“微臣实在是……被吓到了,实在无法相信传闻。”
封庭的脸上莫名多了几分焦躁。他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觉得好像余柏林这话并无错误。
以余柏林和封蔚交情,听闻封蔚被打得半死,不担心才叫狼心狗肺。
最终,封庭急躁道:“是朕打的,那孩子欠收拾。他若求饶,朕哪会不停手?结果这小子死倔死倔的,朕干脆把他打死了算了!”
余柏林心中“咯噔”一下。难道封蔚真的伤的很重?
不过……听皇帝陛下言语,虽然当时动了真火,但对封蔚关心亲近之意并未减弱。
“德王殿下……性子,陛下应该已经习惯了才是。”余柏林委婉求情道。
在不知道具体何事让皇帝陛下如此大动肝火情况下,他也不好多劝。只是以他对封蔚了解,封蔚对皇帝陛下也是十分尊敬信赖,不可能做出反目之事。
可除了大逆不道之事,余柏林也实在是难以想象封蔚还有什么事能让皇帝陛下如此生气。
封庭站起来,背着手在书房里焦躁的绕圈子,然后低吼道:“习惯,习惯!朕就是太纵容他了!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说他是不是想让朕被气死啊!”
“……陛下息怒,德王殿下对陛下兄弟之情,一片赤诚,断不会故意让陛下难过。”余柏林忙跪下道。
封庭没好气的摆手:“起来起来,跪什么跪,朕看着就心烦。”
余柏林默默的站起来。跪着都心烦了,陛下您到底被气成什么样了,都半月了还没好转?
“算了,儿女都是债啊!”封庭咬牙道。
余柏林默默在心中道,这是陛下您弟弟,不是您儿子啊……算了,陛下说是儿子就是儿子吧。
封庭终于坐下,灌了一口茶水,又狠狠的拍了拍桌子:“都伤成那样子还倔!还倔!”
余柏林终于忍不住问道:“请恕微臣斗胆,德王殿下到底何事……惹陛下如此生气。”
封庭脸色一僵,低头又灌了一口茶水,才道:“自家家事,你不必知道。反正这小子欠收拾就是了。”
余柏林只得闭嘴不再问。
不过只是家事……大概封蔚不会有事吧?
难不成封蔚把文宗皇帝排位掀了?还是把何太后揍了?
不过就算这样,皇帝陛下也不会生这么大气吧。
封庭又灌了几口茶水,终于缓过气。
余柏林坐着等着皇帝陛下自己生闷气,等了半晌,封庭终于重新开口道:“澈之这样实在是太不成熟了,朕有意为他甄选王妃,长青意下如何?”
余柏林心中纳闷,为德王选王妃,他能有什么建议?他又不认识多少女眷,不是应该找皇后商量吗?
于是余柏林略带茫然道:“德王殿下的确已经到了该娶妻的年龄,大丈夫成家之后,理应成熟许多。陛下英明。”
封庭一时间,脸色好看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
☆、第76章
余柏林疑惑道:“陛下?”
封庭干咳一声,没好气道:“那长青觉得,澈之适合怎样的女子?”
余柏林面色十分为难。他一不是长辈,二不是女性长辈,这封蔚的妻子人选怎由他插嘴?不过皇帝陛下既然问了,余柏林便硬着头皮答道:“成熟稳重,安分守己吧?”
封庭皱眉:“成熟稳重朕倒是同意,安分守己是和解?”
余柏林答道:“殿下深受陛下信任,为陛下臂膀,想必各大世家盯着殿下王妃位置的大有人在。德王殿下性格陛下也知道,他性情直爽,非心机深沉之人。若是心不在殿下这里的人,殿下就算在陛下庇佑下不会吃亏,想来也不会过愉快。”
余柏林见封庭似有所思,继续道:“殿下不需要妻族提携,陛下也不需要拉拢朝臣,那么殿下婚后是否过的舒适,陛下大概最关心吧。若是殿下婚后生活还不如婚前,陛下肯定也不高兴。”
封庭叹气:“朕自然不高兴。以长青所见,选一个贤良淑德,安分守己,安心打理内院的王妃,大概无功无过吧。但这种王妃澈之肯定不喜欢,朕也觉得亏待他。依朕所见,能与澈之性格想弥补,并能给澈之意见,不让他因自己性格吃亏的女子,才是最合适的。”
不让封蔚吃亏?那是指能在政事上提意见?余柏林想了想,觉得这要求在现代社会太容易,这个朝代可真不太可能。
这个时代的女子从小所学就是内院管家,对外事有一两分敏感已经是极其聪慧,要能达到辅佐封蔚的程度……
余柏林道:“陛下意思是……寻一个大家族中当男孩教养的女子?这……不太容易吧。陛下若是担心殿下,赐给他幕僚也比这容易多吧?”
余柏林心想,再说了,我也能帮着封蔚,把他从抽风边缘拉回来。
封庭一听余柏林说“当男孩教养的女子”,顿时神情又变得十分古怪。
余柏林心中不安加剧。皇帝陛下这样喜怒于色,还真是难得一见。可见内心活动十分丰富。
就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封庭和余柏林越谈这个越觉得心里堵得慌,他叹了口气,道:“算了,这事强求不得。再说了,就算朕选得千好万好,澈之他不喜欢,以他的性子,就算朕下旨,他都敢抗旨不遵。”
封庭咬牙切齿道:“朕总不能把他绑起来扔进花轿,然后给他灌药!就算灌药,他第二天起来,还不一刀把枕边人给砍死!”
余柏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把自己呛到,他无奈道:“陛下,殿下应该是骑马迎亲,坐在花轿里的是王妃。”
您是给弟弟娶媳妇,不是嫁弟弟啊……
封庭一口茶水呛的半死,内侍立刻诚惶诚恐的给皇帝陛下拍背,并用眼神谴责一句话差点把皇帝陛下呛死的余柏林。
余柏林满脸无辜,怪我啰?
封庭咳了好一会儿,咳完之后觉得浑身都没力气了,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他有气无力道:“长青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了,可有合意的?”
余柏林遗憾道:“微臣已经没有女性长辈,无人为微臣相看。老师和师娘倒是跟微臣提过几句,但微臣只愿娶小户之女。大家族……太麻烦了。”
封庭见余柏林满脸遗憾的样子,心里更堵了。
好吧,余柏林的想法也没错。他这个年龄,又已经入朝为官,该相看妻子了。只是在他心中的妻子,居然只是小门小户之女吗?
封庭有一种微妙的不满情绪。
“就算是世家勋贵,他们的女儿,你也是娶得的。”封庭道。
你娶妻要求好歹高一些啊!
余柏林摇摇头,道:“娶得是娶得,但是微臣不敢期望,娶得的妻子心中的家,究竟是不是微臣家。”
封庭顿时陷入沉默。
这个时代的世家贵女都是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们都有很强的家族观念。与平民女子嫁出去之后就和娘家几乎没多大关系不一样,世家嫁女,姻亲关系很重要。每一次婚姻,或许也有为女儿将来幸福考虑,但符合家族的利益也是首位。
符合家族利益,不一定是嫁给同样的高门大户。比如一个世代勋贵认为自己家族权势过重,不愿意和任何其他世族有姻亲关系,选择出身寒门,又自身能干的女婿,也叫符合家族利益。
余柏林的出身是短板。他家中关系简单,对于疼爱女儿,这种女儿一嫁过去就当家做主的人选也不错。但最主要的是,余柏林乃是皇帝陛下心腹,将来前途无量。
若余柏林没有这种前途,世家贵族不可能看得上他。
但因为这种原因看上他,这女儿“下嫁”就是恩情,余柏林就算不还,也已经和那家人形成天然联盟。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好好挑选一个好的家族就成了。但余柏林心里抵触,不愿意在娶妻的时候,让妻族压自己一头,也可以理解。
皇帝陛下心里更堵了。看来余柏林还是很有自尊心的,娶妻的标准就是妻族不会压制他啊。
这下子好像某人更绝望了。
封庭不由按着额角。让某只蠢弟弟更绝望不是更好吗?为什么他这么心塞?
不对,是更心塞了!
封庭有气无力道:“你和澈之都这么挑剔……罢了,朕不问了。来人,带长青去看一下澈之那臭小子。”
经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婚姻谈话之后,余柏林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话。
他还是表情迷茫,似乎对之前皇帝陛下那一大堆催婚谈话一头雾水。
封庭心中无语凝噎,这到底什么事啊。
黄内侍领着余柏林朝着封蔚住的地方走去。余柏林留心了一下,发现这地方,和封蔚曾经提到过的,他经常留宿的地方一致。
看来封蔚并未受什么苦。
……除了挨打之外并未受什么苦。
一路上黄内侍一语不发,余柏林也没有开口问。
余柏林现在背后都被冷汗浸湿了。
终于离开皇帝陛下的视线,但皇宫里到处都是皇帝陛下的眼线,余柏林一刻都不敢放松。他为了保持正常的表情,已经竭尽全力。
在皇帝陛下提起封蔚王妃人选的时候,余柏林心中不好的预感就已经浮现。当皇帝陛下又问起他的妻子人选之后,余柏林便证实了心中预感。
封蔚……这次真的是玩大了。
也让他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余柏林得庆幸,皇帝陛下对他是真的好,发生这种事,生气归生气,并未对他露出杀意吗?
若是普通帝王,知道自己弟弟跟个男人搅一块儿了,还不把那男人给千刀万剐了?
不……普通帝王,不会管自己弟弟跟谁搅一块儿了,自己儿子才管。
皇帝陛下不是把封蔚当弟弟,而是当儿子了,才会暴跳如雷。
他只希望刚才瞒过了皇帝陛下,让皇帝陛下误认为他对封蔚感情一无所知,更没有对封蔚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不是他生性凉薄,对封蔚此举无动于衷。而是没了性命,什么感情都是空谈。
余柏林一路上思绪万千,心情十分沉重。当到了封蔚房间门口,一进门,就闻见浓郁的药味的时候,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最低点。
余柏林板着脸,朝着封蔚趴着的床榻径直走去,也不通报也不行礼。他居高临下看着可怜兮兮喝了药正在以卧趴的姿势昏睡的余柏林,冷哼道:“你真是厉害啊,怎么惹到陛下的?”
因身上伤口不舒服,封蔚一直睡得不安稳,要靠着药中的安眠成分,才能迷迷糊糊的小睡一会儿,睡眠十分浅。
刚余柏林进来的时候,封蔚已经意识到有人进来。不过他这房间伺候的人进进出出很频繁,他也没在意。当余柏林开口时,他才猛地睁开眼睛。
“这是困迷糊了,产生幻觉了。”封蔚可怜兮兮的看着余柏林,然后闭着眼睛继续睡觉。
余柏林被封蔚可怜的眼神一瞅,心中的气就消去了七七八八。他坐到床沿上,拍了拍封蔚的脸:“醒过来,谁是幻觉?”
封蔚又睁开眼睛,激动道:“真的是长青!哎哟哟……”
他一激动不小心,扯动了伤口,立刻疼出了生理盐水。
余柏林忙接过下人递来的湿帕子给封蔚擦眼泪:“都半月了,伤还没好?”
封蔚用脸蹭了蹭余柏林的手心,道:“外伤都结疤了,只是痒得难受,但骨头断了,正固定着,一动就疼。”
“长青长青,我哥把我腿打断了。我会不会残废啊qaq。要是我残废了不能走路了怎么办?”
余柏林顿时心疼的无可附加,原先的理智被心疼击散,甚至忍不住埋怨皇帝陛下。
封蔚又不是你儿子,你传宗接代又不靠你弟弟,他喜欢谁要和谁在一起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还说最疼爱封蔚,难道断袖比断腿还严重?
“长青,我哥好狠心。”封蔚十分伤心,“我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余柏林看着似乎陷入绝望情绪中的封蔚,话梗在喉咙半晌,说不出口,只觉鼻子酸涩,眼睛也涌起热意。
“啪!”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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