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绿莹莹的光点持久不散,映着弈无虞晶亮炯炯的狐狸眼。
自打上车后,他的目光就锁在颜风禾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看她忙前忙后地给那两人清理伤口——嫉妒、看她蹙着眉一丝不苟的神情——诱人、看那几个大着胆子趴在她妃色发梢上的附青虫,弈无虞的思绪忽然就…飘远了。
百年前的某个傍晚,如若不是一个叫阿弈的无名小卒误入了花山密境,一不小心失足掉入了洞中,又阴差阳错地吞了附青虫的卵,那如今…这世上便不会有青蚨庄。
几百年前花山的那场浩劫,附青虫并未幸免于难。旱魃为虐、河落海干,致使依靠天地雨露维生的它们再也无法存活。
不久后,凤与凰的出现虽带来了雨露,但那时所有的成虫都已绝灭,若不是凤的眼泪刚好护住了最后一小撮附青虫的卵,它们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凤之泪不仅提供了充足的养分,也让附青虫逐渐有了灵性,因此它们视凤为主,为再生父母,寻找和追随凤主便成了附青虫活着的唯一目的。
但劫后余生的幼虫因失去了成虫的体液和体温做引,迟迟无法冲破卵膜。直到误打误撞地进了阿弈的嘴里,才终于在这漫长的沉寂后破卵成虫!
它们涌入阿弈体内,以梦境的方式将其唤醒与之对话。
于是那夜在皎月之下,附青虫讲述了它们的来历与目的,还提出可助阿弈逃出密境、帮他安身立命护他后世周全。
但相应它们有两个条件:一是阿弈必须繁衍后代,且每隔叁十年后代中都要有一人接受新一轮附生;二是帮助附青虫找寻凤主,永世追随。
而这,便是附青虫与阿弈签订的永世契,不可更改、不可反悔。
之后因附青虫傍身,阿弈慢慢起势,便改姓为弈、名为青,成为了青蚨庄的创始人。
时光流转,家主已更替叁代,关于凤主的事却只在花山查到些蛛丝马迹。木剑山庄本应是突破口,却始终没人见过“梧桐凤羽”,更别提什么凤主了。
再后来,十二岁的弈无虞接任第四任家主。聪慧如他,没多久就搞清楚了凤羽刀与附青虫之间存在的连接,只要凤羽刀现世,附青虫便能感知其方位。既如此,他该把精力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去。
自弈无虞坐庄以来,青蚨庄在这短短二十年内可谓是风生水起,不仅在多县开设了分支,还广泛参与进了一些官家的项目。
日子就这么无聊又有序地过了十年又十年,他本以为自己也会像前叁任一样等不到凤主的出现。不曾想,转变骤然发生在数月前的某个夜晚。
那晚正在屋中静坐的他,毫无预兆地一阵心悸来袭,随后浑身起火了般热息逼脑!弈无虞从未遇过如此状况,但料定是附青虫出问题了。就在他想强行压制之时,体内附青虫疯了般全数冲出体外,兴奋地围着青蚨庄打了几十个来回,才平静下来、渐渐汇聚浮于北墙之上,最终形成一字:凤!!!!
弈无虞浑身一颤:是凤主!凤主出现了!在北边!没想到啊,过了近百年,竟然真的被他给等到了!
第二天他就启程开始往北走,一路上只管跟着附青虫。只是不知为何,凤羽刀的反应时有时无,等到达花山镇后,竟然完全消失了。
小虫子们又开始不安,弈无虞却不急。眼见武林大会在即,他有预感:凤主定会出现。
凤主现世意味着世间大乱、万象更新。
想到这儿,弈无虞侧了侧身随意拨弄起发梢,笑得诡异:世道再乱点似乎才好玩~
不过相比其它,当下他更在意的是他的姐姐。
弈无虞翘起嘴角又开始打量起颜风禾。
之前她一直藏着凤羽刀,无法确定身份。可今日随着她一声大喝,凤羽浴血出鞘的那一刻,躁动的附青虫便说明了一切。
姐姐果真是凤主,真是太好了。可…到底要不要告诉她附青虫与凤主呢?弈无虞犹豫了——一旦主仆地位确定,他还能这么放肆地撒娇耍赖吗?还能对姐姐有别样的心思吗?
他心虚地瞄了眼附青虫,却发现它们早就抛下他都围着颜风禾转圈去了!呵!恬不知耻!
不过下一瞬他又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惆怅——为何不能与姐姐再早些相遇呢?
这是弈无虞当上家主以来,第一次有些不甘。
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青蚨庄是有庄主和家主之分。庄主负责处理对外事务以及琐碎的杂事,是明面上的老大;但家主才是真正的一把手,叁十年一换,通过梦境承袭的方式掌握着庄内最高机密——比如附青虫、永世契与凤主。
大多数人包括庄上的无关人员只知道青蚨庄有些邪性,并不知晓附青虫的存在,也不会知道附青虫在选择脱离上任家主时会带走其一半以上的精气。于是,老家主们的身体便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归西不过百日之间。
而这、便是永世契的代价。
以前,弈无虞不觉得有何不妥。人嘛,能活过知命之年就够了。而且他自小就行动不便,如若不是这些虫子来与他作伴,人生不知该有多无聊。
况且被附生期间,附青虫会反向滋养家主,也就是说家主能够一直保持最好的状态。比如,他其实早就过了而立之年,生理上却稳稳定格在了双十年华,某种意义上也算青春永驻了。这笔买卖,当初是怎么想都不亏,可现在……
身前那抹温柔的妃色,让他犹豫了、怅然了。十年,再有十年他便要不光彩地独自死去,原以为漫长的十年竟在此刻显得如此易逝。
突如其来的伤感袭击了情窦初开的弈无虞,让他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而这边,好不容易忙完的颜风禾刚抬头便撞见绿光转成深蓝的一瞬,只觉头大:“怎么了又?这位大宝宝???”
“嗯?”弈无虞一愣,看向背对着自己的颜风禾,不确定道:“姐姐是…在问我吗?”
“不然呢?”
“姐姐…”
“干嘛?”
遇见你真好…
弈无虞张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他的心里被说不清的情绪给塞得满满的。
从小娘亲早逝,父亲虽为庄主却不知为何从不拿正眼瞧他,可能嫌弃他是个瘸子吧。尤其是被选为家主后,所有人对他更是敬而远之,连个玩伴都没有。
后来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变得刻薄狂妄,于是…更没人愿意靠近他,没人会来真正地关心他,也没人像风禾一样能第一时间觉察到他的情绪、来询问他在乎他。
原本他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可直至此刻才发现:被人看见,竟是如此幸福的事情。
短暂的沉默后,马车又被柔和的绿光点亮了。
“……”
不知所以然的颜风禾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妈卖批,走到弈无虞身旁就是一个脑瓜蹦子:“我说、你能不能消停消停?!你这脑袋里一天到晚怎么这么多情绪?!我们要学会把思想放空!放空!”
“呀!姐姐好凶哦~”弈无虞笑眯眯地拉过颜风禾的手,“打得痛不痛?”说罢,鼓起腮帮子就是一通乱吹,吹完还不忘眨巴着眼问她:“这样是不是就好点啦?”
“哦、哦…”
颜风禾内心狂啸:狐、狐狸精啊狐狸精!!!
“姐姐快坐过来,小鱼儿给姐姐捏一捏肩放松放松~”
颜风禾倒也不推辞,实在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