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浮图作者:白墨楼
第8节
“真笨。”
耳垂处突然传来濡湿之感,紧接着便是轻微的刺痛。顾雪衣咬住了他耳朵,怒道:“我就是笨啦,那又怎么了!”
傅少棠低笑,却任由着他咬着:“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发现,像我那个年纪被抓住了的族人有很多,还有一些不是鲛族的人,被送到一起,统一学习……一些东西。”
他言辞有些含糊,傅少棠却多多少少都猜得到一点点,心下低叹,只轻拍着少年脊背:“……后来呢?”
后来?
顾雪衣有些怔忪,小声道:“我们全被送到一个地方,每个人都要学,管事的人说那是一种灵术,学了对大家自己都有好处,要是学的好的,还可以被挑走,不住在那个地方……”
“于是那一批孩子里,便有人拼命的学,但大家资质还是有些差别的,果然没有过多久,就被人带走了……那是我们那批孩子里,年龄最大的一个,我还记得他被选走的时候,一直在笑,应该是很高兴的……”
“后来呢?”
“后来么……”恍恍惚惚说来,宛如梦呓,“后来我见到他,却是一段日子以后了,他成了一名弟子手下最风光的人物,好多地位不如那名弟子的人,都不敢惹他。”
“只是他风光的很快,死的也很快。后来他身体不好了,那名弟子也不管他,于是他就病死了……”他这般平平淡淡的讲那人的生平,却忽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傅少棠还未及多想,便听他开口,说出话语令人毛骨悚然,“可是他死后我还看到了他,他也还在看我,你知道么……”
“……我眼睁睁见着他死的,才断了气,那名弟子就用剑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他身体还是热的,长得那般好看,脸上却多了两个血窟窿……眼珠被制成璃珠,镶嵌在剑柄上。每次我见着那柄剑的时候,那两颗璃珠都会转过来,安安静静的看着我。”他轻声道,“……我没在他生前好好看看他,却在死后,将他的眼睛看了个清清楚楚。”
傅少棠光是听他这般说来已是身冷,鲛人先天之灵多数在目,传言鲛目通灵,若是死后这般幽幽看人,几乎教人不寒而栗。更难想当时年幼的顾雪衣是如何捱了过来。
“鲛人泣泪,冷而成珠,传说月下成珠最为美丽。但是一只鲛人只要哭泣就可以冒出来珠子,我们不愿意哭,他们总是有法子逼我们哭的,于是许久以后,鲛珠便越来越多,渐渐就不值钱起来……可是鲛珠,哪里比得上鲛人目稀少呢?!”
他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何况我们死了也就死了,还可以从南荒里再抓一批,不是么?”
傅少棠轻轻吻过他眼角泪水,入口咸而涩,还有挥之不去的苦意。难以想象,便是这般普通的泪水,却会在冷却后化作莹润光滑的珠子。这是生来便有的天赋,然而这般的美丽却给他们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灾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向来都知晓沧陆上修家有蓄养鲛人之风,然而在遇到顾雪衣之前,却从未想过,竟会凄惨至此。
早已听过的名字跃然于舌尖:
“……淮衣?”
顾雪衣一怔:“……你,知道淮衣?”
他在他怀里,仰头来看他,水洗过的眸子清澈而明净,那点淡淡的疑惑与茫然仿佛要刺进他心里。
傅少棠心下微涩,道:“你发烧时,曾经唤过他名字。”
淮衣,雪衣,何其相似的名字。傅少棠心里曾经有疑惑,然而在知晓少年生长环境时,便已经将之抛诸脑后。此刻听他一提,却再度想了起来。
“不是淮衣……”顾雪衣轻轻笑了笑,“……淮衣他不是鲛族。”
“……他只不过,是沧陆上最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却阴差阳错,被带到了东莱太初之上。
“……那个时候虽然太初的人吹得天花乱坠,但我总觉得我们学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是真真正正高深的灵术,为何又一定要从南荒抓鲛人来练呢?从没有见过太初门下正经弟子学这个的。而且还有其他的孩子,也总归不是自愿来学那些灵术。”
“你很聪明。”傅少棠低声道。
不用多想他也知道学的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些荒谬淫邪的东西,却让他们练来,去供他人取乐。
顾雪衣一怔,却笑起来:“……公子,你一会儿说我笨,一会儿又夸我,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了。”
“你自己调皮,被人抓住,是你笨;被抓住后知道要怎么应付……总算聪明一回了。”
顾雪衣摇了摇头:“你却夸错了,还是笨得很。我虽然没记得别的,但是当时想起来,长老们说我们只能学习族内的灵术,于是学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就常常偷懒,这样一来二去,就和他们差了老大一截。当时我一直以为,只要学不会,对他们没有用处,他们就会把我们放回家了……”
“我便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淮衣,他比我先被送进来,已经做过这么一回了……”
至此时顾雪衣开始苦笑,傅少棠便明白了结果:“失败了?”
“他告诉我,连这个都学不会的,只能被带去织鲛纱,天天拿鞭子抽着你哭,直到所有眼泪都被榨干,死后挖眼剖心,剥皮取骨,拿来炼制法器……总归是要利用的彻彻底底的。”
“我只能在里面慢慢混日子,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普通一些,淮衣也可以帮我遮掩些许……后来我们便想,历来那些长老、弟子来选人,都是选出挑的,长得美的被选走的最快。于是只要我们看上去平庸一些,拿不出手,他们就不会选我们。管事的人怎么教,我们便向着相反的方向做,也不需要太刻意了,总归这样,他们就看不上我们……”
“虽然这法子有些冒险,但还好没出过什么大岔子,我和淮衣在里面待了六年,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管事的大概喜欢这样平庸的,渐渐也不把我们向外边推,偶尔还让我俩替他跑腿,慢慢地,管的就松了起来……”
他眉间露出浅浅笑意,似乎想到那一段短暂的平静时光。傅少棠手抚过他眉宇,低声道:“……你们逃出来了么?”
顾雪衣摇了摇头,神色恍惚,宛如梦呓:“越衣就是那时候死的,眼珠子都被挖了出来……”
傅少棠悚然一惊。
“你们出逃的时候,遇到了他?”
“……是啊,原本那条路不该有人的,但是越衣,我就看着他在那里断了气。他看见我们了,但是到死的时候,都没有说出来……”
眼眶中带着淡淡水雾,似乎回到惊心动魄的那一天,自己执意要回去,放弃出逃,最后淮衣也跟着回来。结果,险些又陷入大劫……
“那名弟子是谁?”绷紧的声音有种不容忽视的力度,连相握的手指都用力了几分。
顾雪衣凝视于他,倏尔,低低一笑:“他被人用乾坤剑势一击,还单单只是木剑,当时看上去无事,后来便承受不起,连道心都破了,早已经在修炼路上无望了!”
乾坤剑势——
傅少棠愕然道:“是我?”
☆、第38章涌泉报
他实在是匪夷所思,但若真是乾坤剑势,偌大沧陆,却也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武修里唯有“连山剑”才讲八卦八势,而据他所知,这几代以来,也唯有他一人,修的是这一种!
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连山八式。
七年前他正是乾、坤两势初成之际,也是在那一时,前往南荒取石铸剑!
当时自己取道东莱,曾经在太初里做客过一段时日,也曾凭剑向人讨教剑术,当时也曾使用过乾坤两大剑势。但与他交手者多为太初门里佼佼之辈,断不至于被一剑,还只是木剑,就击破道心……
是了,木剑!
仅仅木剑,且是乾坤剑势同用……心念电转的刹那,傅少棠失声:“是你?”
他唯有在一处,只用木剑出过一剑!
而当时场景……
尘封已久的大门在这一刻终于被缓缓打开,露出了其中落满灰尘的记忆。
剑通人心,春水别蓦地颤抖,陡然一声长鸣!
傅少棠怒到无以复加,厉声道:“……我早就该一剑送他去西天才对!”
是你,对不对?!
那只幼年鲛人……
雪衣。
倘若真的是你……倘若真的是,他早该一剑取了那家伙性命!
婉拒多方邀请,自己独身一人在太初门内行走,不知不觉便行到了偏僻一处,落英缤纷,芳草鲜美。正是心旷神怡之际,耳内却听到了不谐之声,直直打破了那一方寂静。
清稚抗拒声不绝于耳,微弱的似乎下一刻便会被掐断。花枝下被撕碎衣衫的是一只幼年鲛人,身量未足,容貌尚稚,唯见一点瞳色分明,点漆如墨,净如初雪。
裂帛之声连绵不绝,雪白碎片翩飞如蝶,那鲛人却只能无力挣扎,手很快便被身上那人按住,眼眶里落出的泪一颗一颗,散落在草上,圆润发亮。傅少棠从来都不去干涉太初门下蓄养鲛人一事,然而事到眼前,他却绝不可能坐由那年幼鲛人被□□!
何况,那还只是一个孩子!
飞出的木剑,仓皇而退缩的眼神,怯懦的想要避开……
傅少棠闭上眼。
他以为他二人相遇是在陨星川下,自己身受重伤被顾雪衣救起,他以为少年只是那一双雾瞳的主人,以为他们相遇在两年前的东莱……
却没料到,比他想的,还早了那么久。
七年前,他第一次前往南荒,取道东莱的时候。
那么早。
早到自己,还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少年。
从未考虑过,被救下一次却再被放手后,那个孩子将要面临的处境。
傅少棠闭着眼,他几乎不敢去看顾雪衣此刻模样,向来冷静心湖在这一时掀起滔天大浪,越想,便越是疼的无以复加。
那时候太初长老殷殷相待,听闻他欲往南荒取石铸剑,愿以鲛人、仆役为赠,以助他下南荒。
满堂等待,年龄殊异,唯见容华秀色,几欲迷人眼。而那时他身上带有一颗取自渊山的避水珠,于是无视了年幼鲛人渴盼眼神,径直拒绝了长老提议。
顾雪衣却微微笑起来,眉眼在一刻间,舒展到极致,浓如墨,净如雪,仿佛如初见。
“是我啊……”宛如叹息一般,“公子,那时候,我就记得你了。”
而傅少棠,却并不记得他。
少年微微含笑地望着他,柔和眉目宛如春水,浅浅荡漾着,似无声无息的安慰,让心头怒气慢慢下沉。
然而到最底的一瞬,蓬勃怒气,却化作了满腔满腹的涩然。
“……我一直以为,是在陨星川上。”手迟疑的抚过少年眉目,那一点涩意拖拽着他的手,似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七年前的太初门内,两年前的陨星川上,前后两次相逢,却相隔了整整五年。
在那五年里,他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眼中酸涩不堪,攀附在肩上的那只手在这时缓缓下滑,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背脊,另一只手却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傅少棠向来以为自己无所畏惧,然而在此刻,心底,竟有一点点微不可寻的惧意。
“不是的。”顾雪衣摇头,浅浅笑起来,“是在太初门里,公子。你不曾记得我,我却记得你……陨星川上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将你认出来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些怅然:“可惜啊,公子……你大概,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我逃到陨星川的时候,已经要坚持不住了,都想放弃,让他们捉我回去,却偏偏看到你……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在陨星川遇到你有多欢喜,一点都不敢相信,虽然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的……后来,你出身在渊山,而我却是在南荒,想要去北漠找你无异于登天,却真的在木城见到了你……”
一瞬间,过往里少年无数次重复的话语在傅少棠耳边浮现,那么多次的强调,一如昨日:“我愿随侍公子左右,端茶倒水,做牛做马,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公子于我,何止有一命之恩!”
那一瞬间脑内轰隆作响,几乎不知是何感受。傅少棠颤抖着扣住少年手腕,掌下脉搏有力而急促,一下一下,击扣在他心口。
那么柔弱而单薄的少年,却在那般艰难境地里一直活到逃出生天。倘若在太初里自己视而不见,倘若在陨星川上自己袖手旁观,倘若在明月楼里自己置身事外……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那一时,脑子里只有空白。难以想象的后怕攫住了他,仿佛再临那狂海惊澜里,身体浮浮沉沉,将要永坠深渊。
无边混沌,无边森罗。
☆、第39章云泥别
“你自己离开了……”傅少棠扣住他手腕,忽然间陌生而浓烈的情绪控制住他,让他再无法保持往日里的镇定,“……你自己离开了!我醒来时没有见到你,只有那些太初门内的人……”
他一时恍惚,喃喃道:“那时候我是去陨星川,取震雷之势练剑,遇到了风暴,又被人劫杀……那时候我避水珠丢了,水性又不大好,自己跌入了水里。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陨星川,却被人救起,又用瞳术将我喝醒……我一直以为不会醒的”傅少棠顿了顿,厉然道:“……你既然救醒了我,又如何要离去!”
顾雪衣一声闷哼,却是手腕被他抓痛。傅少棠醒悟过来,忙不迭放开他,却见少年面上又挑起浅浅笑意:“我没有啊,公子,我一直在那里的。”
“没有,岸上根本没有一个人……”
惊呼声戛然而止,傅少棠惊疑不定。顾雪衣握住了他手腕,缓缓将手指相扣:“……我躲在水下啊,公子,萍中渡的时候,你也不是没发现我么?”
“没有见你睁眼,我又怎么敢自己离开……”
傅少棠一言不发,仿佛昨日重现,自己被泡在海水里,全身冰冷,却被这一席话,浇得全身都渐渐暖和起来。
“……你为什么不出来?!”
顾雪衣眸光轻软,却自有种温柔意味:“挟恩图报这种事情,虽然我本事低微,也是不会做的。”
傅少棠心中一窒,仿佛心口那些终年不化的冰雪,都在此刻,被融化得一干二净。
“何况那时候,你一直抓着那把剑不放,我好容易才从海里给你捞起来。我以前听说过,你学的那个什么要取剑势……嗯,方才听你说,是震雷么?陨星川向来雷霆密布,人迹罕至,你既然在那里要取剑势,我跑出来,多半会打扰你……”
“……不会,练剑只是一人之事,我向来心神坚定。”
“你又在说笑么,我用瞳术将你唤醒的时候,你心神都快散了。若我那时候出来……公子,我指不定当时自己会做出来什么事。要是我要你将我送回南荒,或是死缠着你将我带上渊山,只怕你那段修为,全部都付诸流水……我一直都记得你的剑法,你在海上的那一剑,怎么能被毁掉。”
傅少棠仿佛回到两年前那一日,狂风骤雨,孤舟飘摇。他从沧陆前往东莱,这一次刻意避过了太初,却在陨星川之外不远,遭到人截杀。来人站在巨鲸之上,使的分明不是寻常术法,却是驾驭巨鲸,辅以惊涛风雨攻击。他坎水剑势未成,避水珠已丢,自己小舟也被巨鲸掀翻。未及多想,鞘中春水别铮然而鸣,剑如霜雪,几将漫天风雨都劈裂。
顾雪衣回想起当时,神色悠然,仿佛神往:“乾坤剑势,我从未见你真正使过,多年前所见,也不过是木剑一击,你却用来反控那些风雨。剑起渊山,灵始沧涯,我猜测碧空灵术多半可以调动天象灵气,以月华之力强行驱散狂风骤雨,你却用一剑,破开了所有迷雾。”
“……一剑霜寒十四州,我自此方知晓,那话,不是虚传的。”
傅少棠摇头,脸上却现出一丝苦笑。他向来不在人前示弱,也不知为何,自己竟坦述得这般自然:“……你却猜错了,我当时取震雷之势出了岔子,又在之前被劫杀,到那时候神衰力竭,只能使一剑,那一剑之后就没有余力。要是那人不死,我便逃不过,便是他死了,我也没得力气支撑。”
顾雪衣微微笑起来:“但你却将他斩杀得那般快,他不过才刚刚出手,头颅就直接掉下来了。”
傅少棠摇头,低声道:“便是这般,我自己也着了他的道。我没想到那人竟然也会有先天之灵,死的一瞬没逃过他瞳术。”
他揽住少年腰肢,想要替他缓解接下来的痛楚:“……抱歉,我杀了他,他应该是你族人的。”
顾雪衣眉眼安静,眼眶里却渐渐漫上来水雾,让他默然闭上双目。
那一时他与淮衣相约从太初门里出逃,自己逃出来,淮衣却在半路里失散。一路惊慌失措,流离到陨星川之时,他终于走投无路,欲要放弃,却在那时遇见傅少棠。
乾坤剑势,纵使只有一眼之缘,却早被牢牢记住。顾雪衣从未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在此处见到这一剑,还有出剑之人。
天之骄子,云端之上。
他已经跌落尘埃,却无法抑制住对那强大之人的渴望。
只是他还记得那时在太初里的眼神,于是他不敢上前。便是在明月楼内再度相逢之时,也从不敢提起往日。那一面之缘究竟能否让他记住,那漠然疏离的态度——仿佛西极冰雪般终古不化,似自南荒到渊山般遥远。
☆、第40章缱绻处
有人侧过头,细致而怜惜地吻去了他眼里的泪水。顾雪衣用手遮住他眼睛,只能茫茫然地,透过濡湿的眼睫去看模糊的面容。他还是那般冷若冰霜的男子,秀致的容貌向来淹没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中,却在此刻,这般温柔。
被一剑夺去了性命的那个人……
“……公子,我见着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被炼成鲛傀儡了。他死在你手下,总比被不相干的人奴役来得好……”顾雪衣撤下蒙在对方脸上的手,于是,那双沉着的眼睛便入了他的目中,“鲛人生于水,死于水,他至少干干净净的走了,魂归南荒……没有被人捉去身躯,做什么肮脏的事情……”
顾雪衣低低笑起来,神色恍惚:“太初里那次,你离开以后,我和淮衣便被被人挑走。原本没有什么的,挑我去的人估摸着是想将我炼成傀儡,于是一直都没有动我。”
“我听说鲛人傀儡只能在还是‘鲛婴’时以秘法炼制,若已化形,便再无可能。”
顾雪衣摇头,低声道:“不过是说说而已罢了,鲛人化形之后,也还是有法子的。化形后只要元阳未泄,便可在十七年后,再用法子炼成傀儡,只不过,没得一出生便被奴役的来得厉害罢了,鲛人要承受的痛苦也多了许多……”
他顿了顿,续道:“那时候我已经要到十七岁,拖不下去了,便和淮衣一起偷偷逃了出来。只是他在路上失散,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不知道他是掉入了海里,还是被捉回了太初,他还不是鲛人,若是,若是掉进水里……根本活不下来啊!”
顾雪衣眼中蓄着泪,却笑了笑,道:“我方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我不出来是等着去找淮衣……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但是我找不到他,怎么都找不到……”
骗人!
那句话哽在了喉咙里,傅少棠仿佛被人掐住,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想说若是找人,当时要自己去找岂不是方便很多;他想说身后有太初追兵,若是自己出面岂不是能给他们免去这一堆麻烦;他想说不会有事的,自己可以保护他,最终只能低头,轻轻去吻顾雪衣。
温热的泪水顺着相触的肌肤滑进了嘴里,如烫人心。
然而他终究没有说话,那时候自己自保尚且无暇,堕入混沌险死还生都要靠顾雪衣唤醒,又凭什么去护住他。
“他让我逃出来,永避南荒,再也不要回去……要我活的好好地,最好请族内长辈,替我将那一段记忆消掉。可是,我怎么可能请人替我消掉!”顾雪衣胸中皆是凄然,仿佛又回两人分开之时,“……龙骨莲凋谢百年,雪浮图下落不明,南荒的屏障已经碎掉了,族人无力,只能任人欺凌。我不知晓有多少如我一般流落于外的族人,也不知有多少族人还未化形时便被人捉去,炼成了傀儡。鲛珠鲛目,鲛皮鲛骨……我一个人逃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傅少棠紧紧握着他手腕,不敢放松,将真气源源不断地度过去。少年分明心神激荡到了极致,以他现在这般心损神弱的状况,只怕不替他续着,便会留下病根。
“……我在太初里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一定是不屑于这么做的。公子,我多方打听,才得出这么个判断,原来当年雪浮图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出现,当在小镜湖处。我上不得渊山去找你,但是我想,你若是要从渊山来,若是走水路,必然会经过木城。我知晓你喜欢美酒,木城内最有名的,便是明月楼内流霞酿。若是你到了木城,便一定会上明月楼……天可怜见,我竟然真的在明月楼内等到了你。”
傅少棠闭住双目,几乎不敢想象自己当时漠然。他见不得滥杀无辜,从苏暮秋手里救下来顾雪衣,然而其后,却对这少年恼到了极致,只觉得他自甘下贱。
“你为何……”嘴唇轻张,良久,方才万分艰难地挤出来声音,“一开始见我,不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