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寒冷又贫瘠的冻土,永远都如此残酷地对待着这里饱经磨难的人民。
第二天开始,埃文知道,必须抓紧时间搜救幸存者,那些在洪水中生存下来的人很快将因为低温,而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第三天,高山竟然又奇迹般生存了下来,他挣扎着爬到临时的营地时,竟然还拖着一名重伤昏迷的圣骑士。
幸存者用仅剩的物资建起了营地,高地人和圣骑士的阵营这一次无法分割清楚了。雨果领着几名伤势较轻的圣骑士,救治着伤员。
而埃文彻夜不眠,与他的凤凰一起,在这片泽国上巡视了几天几夜。
第四天,水位开始下降,其余失踪的人仍然幸存的机会已经非常渺茫。
其后几天,埃文又救回了两名深度昏迷的高地人,以及五名圣骑士——在最恶劣的环境当中,圣骑士强悍的身体素质和意志力,挽回了他们宝贵的生命,也支撑他们等到了救援的到来。
几天之后,再没有人回来。
雨果强撑着对圣骑士队伍进行点名,他从圣都科伦纳带出的二十三名兄弟,现在剩下十一人。洪水冲走了一切,他们没有留下一枚名牌。
洪水逐渐退去之后,战马陆续找了回来,剩下的几名圣骑士默默将仅剩的遗物拴在这些失去了主人的战马上。
来时他们队列整齐,现在他们一人牵行两匹战马,依旧沉默可靠,整齐地在雨果面前列队。
圣殿骑士团是大陆上战斗力最顶尖的军队之一。
骑士的死亡率永远居高不下,圣骑士亦然。只是后者的死亡,常常不是在战场上。
为了那些爱他们的,和恨他们的人民。
……
修伊特始终没有出现,埃文日日夜夜在凤凰背上飞掠过这片泽国,从满怀希望一直等到几乎绝望。
他找到了魔灵路易斯,它看起来已经失去了生机,往日里活蹦乱跳的一个小黑团现在死气沉沉,躺在埃文的怀里。
埃文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解释他在执着地寻找着谁。
修伊特是一名法师。
他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公然宣布身份。他在这场灾难的抢救里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可是除了埃文,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就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几天之后,年幼的凤凰比埃文更先难以支撑。
它在醒来之后,强行变幻成年躯体,屡次经历艰难的战斗,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与冰雪进行对抗,现在最终收敛了火焰,变回了它原本的幼年形态,缩在埃文的肩上睡着了。
埃文亦疲惫无比,被雨果劝着在营地中略作休息。
但他无法入睡,只是徒劳地闭着眼睛。他眼窝下一片青黑之色,雨果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疲倦的神色,只能劝慰他略作休息,并说:“我们会继续搜寻幸存者的,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弃任何希望。”
“可你们……不认识他。”埃文沙哑地叹息,抬起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这家伙……喜欢躲着人走,爱戴兜帽,老是双手插在袖子里面,懒得要死……”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话语,良久良久没有声息,仿佛已经陷入了睡眠中。
雨果无声叹息,替他在帐中的火炉内添加一些柴火,接着走出了印章。
营帐外,大雪无声无息,再次飘旋而下。
营帐内。
“说话不好好说,又傲娇又毒舌……”埃文茫然睁开双眼,自言自语道,“做什么事都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死撑着不肯认输也很正常,腹黑就算了,还容易害羞,跟我表个白再亲上来会死么。老是虐待他家那只丑萌丑萌的魔灵,死都学不会温柔一点说话,温柔一点待人……”
埃文伸出手,抚摸着被自己放在身侧的魔灵,感觉到它冰凉的温度,低声问道:“你的主人呢?”
魔灵毫无声息。
埃文喃喃道:“得赶紧把他找回来。那会儿在埃姆登的海边,修伊特一点儿也不肯下海,怕水怕的要死吧……在这里穿那么厚的衣服,还怕冷……”
“你明明……又怕水,又怕冷……”
埃文手上渐渐收紧,他呼吸急促,良久后翻过身,终于哽咽失声。
……
次日,他们再次看到了一个奇迹。
一名高地人背负着一个圣骑士回来了。
埃文昏睡了接近一天,挣扎着起来,认出了这名高地人:
他是不久之前,被埃文捕获的那名雪风教的俘虏。
当日洪水当中,他侥幸没有被冲走,活下来之后一直试图回到部队中。他亲眼目睹过圣骑士们支撑那座大坝,也在其后遇到了一名受伤的圣骑士。
这天清晨,这名高地人被发现倒在雪地当中,和他背着的圣骑士一样一动不动,起初人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后来雨果发现他还有呼吸,便立刻为他施救。
高地人醒来后立刻问道:“圣骑士呢?他还好吗?”
他们知道他询问的是他背回来的那名圣骑士,面面相觑良久。
高地人俘虏神色惨然,从他们的表情中知道:那名圣骑士已经死了。
“他已经离开……接近两天了。”埃文涩声说道,“是死于寒冷。”
高地人深呼吸良久,低低道:“他把治疗神术留给我的时候……我就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他咬牙忍耐,眼眶中满是泪水。
他在大雪中走了几天几夜,凭借雪水和一小袋干粮生存下来,这已经几乎超出了人类的极限,走到最后他已经近乎无知无觉,甚至不知道背后的人早已死去。但也正是因为背负着身后圣骑士的重量,使得他不断消耗体力,维持了足够的体温,才在寒冷当中撑了下来。
埃文于心不忍,没有再说下去。
冰天雪地中,无数尸体被停放在一处,因为气温极低,也不会立刻腐烂。
雨果会将圣骑士们的遗体带回圣都,此刻只是静静停留。
高山坐在营帐外,一直看守着这些尸体,看到埃文时还会傻乎乎说:“大家为什么要打架呢?他们说我傻……什么也不懂,可是为什么要打架?”
埃文将手搭在他肩上,过了一会儿,说道:“不是因为你傻……”
“他们不傻,为什么要打架?”高山结结巴巴问。
埃文无言以对。
他们在雪中站立了一会儿,埃文肩上的幼年凤凰从沉睡中朦胧醒来,向着两人身后鸣叫了一声。
埃文回头看去,见到那名高地人俘虏拄着一根拐杖,慢慢移动过来。
他走到营帐前,就已经看到了圣骑士的遗体静静停在其中;他沉默地看了良久,忽然丢了拐杖,双膝跪倒在雪地当中。
埃文轻声叹息,转过脸,不忍继续看下去。
他身边的高山吃了一惊,问道:“你……你怎么了?”
高地人俘虏沉默良久,答道:“我做错了事。”
高山又道:“我知道!你们不该打架。你来向他道歉吗?”
高地人跪在雪地中,低垂下头,呼吸渐趋急促,他弯下腰,将额头紧紧贴在雪地上,痛苦得浑身颤抖,发出一声恸哭般的低吼。
半晌后,他沙哑地说道:“他为支撑起那座大坝而重伤,后来又用神术救了我,我背他出来,但他……他在我背上死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问我为什么恨他们……他问我,为什么……恨他们。”
☆、第58章我现在回来了。
洪水爆发的十一天后。
“你究竟是什么?兽人?怪物?”木精灵将碗放在桌上,终于忍不住失礼地问道。
“法师,人类。……只是略有混血。”修伊特以沙哑的声音答道。
木精灵打量着这个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法师:他很高,身形颀长,虽然体格很好,却似乎体质有些虚弱,因为他一直没有怎么行动——当然这也可能因为他看不见。在被救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戴着兜帽,但木精灵看过他的相貌,这是个很英俊的人类,如果排除那双奇异的紫色瞳仁的话。
那双眼睛虽然无法视物,但却深蕴魔力,当他说自己是一名法师的时候,木精灵毫无来由便想道:果然是这样。
这名木精灵的代号叫做白雀,他从洪水中救回了这名不同寻常的法师,出于某种顾虑,他收留并救治了修伊特。
修伊特的魔力和精神都严重透支,陨落在河水当中,被白雀救回后,一直在静静养伤。
就像现在这样,他总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削着一支白雀的木箭,有时在箭矢上刻下几道似是而非的纹路。他握小刀的姿势非常娴熟,只是看不见东西,所以偶有失误,会将他的左手划开几道小口子。
木精灵并不阻止他,一个伤员总得找点事情做。
一人一精灵都不太爱说话,但他们有时会说起严肃的话题,比如关于奈斯特省的木精灵部族——木精灵作为精灵族系的很大一部分人口,继承了爱好艺术与和平的天性,但他们比其他精灵跟具野性一些,是非常优秀的游侠和弓箭手,有时也会成为盗贼或刺客。他们天生好客,极具好奇心,虽然有时说话会口无遮拦,但其实对其他种族抱有一定程度的善意,白雀会救下修伊特也有这么一点原因吧。
奈斯特省的这支木精灵部族,隐世而居了上百年,和高地人有时相安无事,有时会产生摩擦或罅隙,但一直没有发生过争斗。这或许是因为,木精灵无法在极端寒冷的地区生存,而高地人也不打算争抢他们的充满树人和半人马的森林——那样做的代价太大了。
直到凯瑞瑟酝酿的暴风雪开始形成,白雀领命来到白龙谷地打探消息——因为那样惊人的气候一旦形成,不但洪水会在平原上肆虐,连木精灵的森林也会因寒冷而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如果是你们解决了雪风教的那个女人,我或许应该感激你们。”木精灵好奇地说道,“虽然我非常好奇,什么样的队伍,居然会由圣骑士、法师和一个高地人傻子齐心协力。”
“我们并不是齐心协力。”修伊特淡淡说道。
白雀因此更为好奇,不过看出修伊特嗓音沙哑,想是仍没有完全痊愈,而且似乎不是很愿意提起这件事,便说道:“好吧,我想我总会知道这件事的始末。”
木精灵走到窗边,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最近的这场大雪又一次覆盖了墨绿色的针松森林,感叹道:“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大概也只有高地人能在奈斯特省北部生存。明天吧,明天我们启程往南走,这场雪恐怕又要连续下上半个月,再不走的话,高地人可能就要回来了。”
修伊特一言不发,静静面对着窗外。
白雀将窗子关上,接着说道:“你现在眼睛……你还是不要对着这些雪了,像你这样患上雪盲症还不肯安分的人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等回去部落,我去问先知有没有能治疗眼睛的药草……”
说到这里,修伊特忽然开口道:“我很感激你的好意,白雀,但是我该走了。”
“现在?你看不见路,也不能施展法术,还……你能走出去一百米?五百米?”木精灵道。
修伊特并不回答他的话,却说道:“有人在等我。”
木精灵便静了一会儿,站起身叹气道:“好吧,我明白了。”
他推门走了出去,一会儿后又带着一袋药草进来,说道:“我不了解你们法师,不过有句谚语说过‘一个法师总有办法’。我猜你不会在半道上死掉,这些药草我留着没有用,你一并带走吧。”
“……谢谢。”修伊特再次说道。
法师摸索着行走,将手中削着的最后一支木箭放在桌上,说道:“这支箭叫做‘奥秘’……你可以随时在瑟银议会中找到我。”
因为嗓音沙哑,他说话很简略,不过白雀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说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他充满好奇,看着桌上三支箭矢——它们以针松树干和雉鸡尾翎制成,箭头也是木制的,法师用十一天削出来的箭杆并不很直,仍能摸到树木本身的纹理。
木精灵取下一支箭,锐利的眼睛打量了它片刻,除了上面奇异的纹路之外,并不能看出它有什么特异之处。他想了片刻,忽而走出门,摘下身后的反曲弓,搭箭上弦。
在弓弦绷紧的那一刹那,白雀听到嗡然一声轻响。
他松开手,那支箭一瞬间在他的视野中消去了踪迹。
“这是什么……隐形箭?”白雀失声问道,他回头看去,却发现门口的法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原地只有一排脚印,离离延伸向林间小路。
“……有这么急吗?”木精灵叹了口气,继而循着自己射箭的轨迹寻找,他找过十三棵被这支箭直接射穿的树干,在一块巨岩的中心找到了这支箭。
它并不如白雀所想的那样,偏离方向,反而精准得可怕,仿佛能看穿木精灵心中瞄准的方向;当它被千辛万苦地刨出后,通体完好无损,仍能再次使用。
修伊特裹紧斗篷,在茫茫大雪中慢慢行走。
他走路时有些踉跄,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把握平衡,这使他几次险些跌倒;他的双眼看不见东西,不过勉强能辨别光暗的差别,手中握着一把拐杖,他向南寻找。
他知道走什么方向,因为他对魔灵路易斯的方位是有所预感的。
这场大雪如白雀所说,下了几乎有半个月,当它下到最大的时候,白色能簌簌掩盖住几米外的景色,但这没有对修伊特造成妨碍,他本就看不见东西。
开始他饮用雪水,几天后勉强使用法术,维持住自己的生命,并不断感应魔灵的方向,并循着那踪迹移动。
他从无困惑,也坚定地知道:埃文在等他。
在这场灾难爆发的第二十三天,修伊特再次听见了凤凰稚嫩的鸣叫声。
修伊特站定在白雪中,侧耳仔细聆听,他感应到魔灵路易斯微弱的气息正在靠近,短短片刻后,就来到了身边。
他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就在自己面前;接着这个人扬起手,在他面前轻轻移动。
修伊特感受到脸前的细微风声,无奈地伸出手抓住了埃文的手腕:“……我没事,我——”
他话音未落,忽然被埃文狂乱地吻了上来。
修伊特略一踉跄,几乎向后倒去;埃文反握住他的手,不管不顾地将他压倒在雪地里,就如同他们上一次见面那样,在深深白雪当中,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颤栗。
埃文呼吸急促,良久后放开修伊特,缓缓伸出手拥抱住他。
修伊特感觉到脖颈间一片湿意,不知是霜雪被融化还是……别的什么;在如此寒冷的环境里行走了如此之久,他几乎失去了感受冷热的能力,那种刺激很像是极度寒冷,却又像是突如其来的炽热。
这感觉令人无所适从,修伊特听到埃文的呼吸声,忽然间心痛不已,喃喃道:“对不起,我现在回来了。”
他光是想到埃文的痛苦,就觉得心都碎了。他丢掉拐杖,反手拥抱着埃文,想继续说些什么,安慰……或者爱抚他。
素来冷静睿智的法师先生,此刻内心不合时宜地膨胀起来了,又兼有酸涩和甜蜜地想:他爱我?依赖我?无法离开我?他在哭么……我该怎么做?现在壁咚合适么,还是直接……
正当他在脑海里努力盘算的时候,埃文陡然低哼了一声。
埃文咬牙切齿道:“这是你第一次说‘对不起’三个字。”
修伊特:“……”
接着埃文又恶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怒气冲天道:“你脑子有毛病!这么有本事,又是控制暴风雪又是控制洪水,怎么没本事控制一下你自己!我要是再放你一个人肆意妄为,我就是猪!”
法师咳了两声,低声道:“你……听我说……”
“不听!”埃文凶狠地说道,“我就该把你跟我铐在一起,下次失踪的时候顺着链子把你拖回来!”
修伊特从未想过埃文居然还会发这么大的脾气,简直整个人都懵了;埃文犹自气咻咻将修伊特扛起来,送到凤凰的背上,接着二人骑着凤凰低空飞行向营地。
埃文坐在前面,挡住吹来的寒风,还在火冒三丈,用鼻子出气;修伊特伸手搭在他肩上,试探道:“埃文?我错了?”
☆、第59章这是我的尾巴!
“埃文,我错了?”
埃文头也不回,也不回应修伊特,只喃喃向圣光祈祷。
神术光芒不断向修伊特身上流转。
修伊特闭上眼,试着从背后环住埃文。
法师先生这辈子没哄过人,不知所措地愣了好半天,绞尽脑汁道:“我真的错了?我……下次保证听你的?我……”
“你是个猪。”埃文冷冰冰续道。
……修伊特感受到了埃文莫大的愤怒。
睿智的法师先生这一回险些连脑子都不转了,却又本能地感受到甜蜜和心痛,这感觉简直把他撕成了两半,更不知应该如何与埃文多说两句话,好半晌后他笨拙地附和道:“我……就是个猪?”
埃文:“……”
修伊特吁了口气,试探道:“透支魔力来阻止洪水,连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都忘了,简直……愚不可及?唔……智商全部被凯瑞瑟吃掉,还不如山岭巨人?”
埃文:“……”
法师先生逐渐恢复了镇定,双手拢在袖中,振振有词地毒舌自己道:“作为奥术师这么多年还没有分寸,还不如回去种马铃薯,农民还知道灾荒的时候要给自己留几天的口粮。把魔力直接透支的行为简直蠢笨如猪,把通用语、精灵语和龙语全部加起来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如此低劣的智商。”
法师先生面无表情地毒舌完毕,这回轮到埃文不知所措了。
埃文几乎听得一愣一愣,懵了好半晌,这才回过神,反手摸了摸修伊特的额头。
——并没有发烧。
“……对不起。”修伊特再次低声道。
埃文叹了口气——听到他叹气的声音,修伊特忽然心头一松。
他们坐在凤凰的背上,埃文翻过身,伸出手抚摸修伊特的侧脸,过了一会儿,侧头轻轻触碰他泛白的嘴唇。
修伊特微垂下眼眸,心中渐渐安定了下来。
他们像一对亲吻鱼一样笨拙地互相碰触,彼此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和感情,惧怕和担忧从这些细细密密的吻里被渐次消融了。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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