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桌上的果子吃了大半,话题也聊了七七八八,刘苏说起兄弟们一定都想来见见她的事情。宁昭同闻言撑着半边脸叹了口气:“虽然,虽然,我也很想你们,可是你们六十号人,营业起来也太累了吧。”……营业?想到某个谣言,陈碧渠堵住胸口翻腾的血气:“您……换个词吧。”她噗一声笑出来:“行行行,换个词。他们都还过得好吗?”刘苏笑道:“您说最初那些哥们儿啊,好得很!”“最初?”她觉得这词特地提出来有点奇怪。“您是说惊绮军?”陈碧渠也带点笑意。她点点头。“如果您是说惊绮军的话……而今西戍营五千人,都是惊绮军。”“……?”她满脸茫然。陈碧渠说,自己把惊绮军带过来后,把他们都作为教头,以惊绮军的方式去训练新兵。加上内阁暗地里批复的资源与编制,的确可以说整个西大营都算是惊绮军。只是素质肯定是比不上最开始那六十人的。“所以,五、五千人,我的?”宁昭同一脸天降横财的样子。刘苏给看乐了:“那不然还是老陈自己的啊?惊绮符令还在您手上没?”“没在手上,”她摸摸后脑勺,“在新郑。”“嗨,没事,老陈认您就成。”刘苏浑不在意,实际上就是老陈不认他也认的,只是这话说出来黏黏糊糊的,不好听。然而老陈可不嫌黏糊:“有无皆无妨,我等就是您的私兵。”她搓了搓手臂。“……”这动作有点扎心了。宁昭同铺捉到了那一点异样,不由得笑了:“伤心了?难过了?”“……没有。”陈碧渠屈辱地应了。“行了,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吧,”她朝刘苏扬了扬下颌,“最近应当都会在潜月这里借住,过两天会有消息让你们帮忙传达一下,还有得见,不必着急。”听得这话刘苏心里也踏实了,笑着应声。只要总教还有心气……他们就有自信会有个光明的未来。06信来信往地过了两个月,窗边黄叶扑簌而下,随着风带来点冬消息。怕是初雪也不一定。这几年韩地的雪下得委实多了些。宁昭同坐在案前整理厚厚一摞的信件,望着边上那棵快秃了的树,估量着自己是不是该动动地方了。往日的势力收拢了大半,整个内阁也表示支持她,张堇留在了新郑……而那座王城里多了很多新面孔。她作为主人,自该去好好招待一番。忽的风来,吹得双腿微凉,她缩了缩小腿,摸上膝盖。还有这双腿。潮翁说延请了名医等着她……希望能有点不一样的结果。“冷?”已经很熟悉的男声。她惊讶地抬头:“怎么走路没声音的?”“怕吵到夫人,”陈碧渠走进来关上窗,“受凉会腿疼,就少贪些风。”她闻言就笑,有点无奈的样子:“你真的比韩愿还啰嗦。”这样的评价让他觉得新奇,也并不觉得冒犯:“王姬是去云梦了吧。”“是,”她点点头,“皎佼薇芷铭阿姑先去置办地方,应当也收到阿堇的信了。”置办?他颔首:“夫人还要去云梦吗?”“为什么不去,”她摸了摸鼻子,“天下英才共聚也,不管抱着什么念头也该去看看。”英才。原来是这样。他垂下眼睛,屈了下五指。明知道她求才之心有此一行再合理不过,可她仍旧要离韩这件事,还是让他心口有点发闷。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趁雪还没下来,把关引办好,挑个好天气一起回新郑吧。”她抬眼,眼神明净。“臣不必同往。”他回得有点快。她怔住。片刻后,她迟疑着问:“……你是不是同你家人起了什么矛盾?”刘苏说他三年未曾还乡,她看着而今惊绮军上下齐心政令通达,应当不是因为一心公事。陈碧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她,看了许久。虽然只是两个月时间,她还是眼见的胖了一圈,加上不出门晒不着太阳,整个人白白净净,看起来几乎有点丰腴之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他也因此隐约欣喜。——却一直顾及着太多东西,从不将心绪宣之于口。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明明做了那么多事,却不能说?“潜月?”他的沉默让她觉得有点不安,“如果不方便说,我便不问了。”“没有。”他回得利落。利落得让她微微一怔。他却不多说了,换了话题:“无召入王城事情可大可小,还需隐藏些行迹,届时大约只臣与夫人二人上路。且,关引上或许要拟一个假身份,还望夫人不要觉得冒犯。”“冒犯什么,”她哂一声,“这情况我还介意什么?只要你别写我是你娘就行。”这话说得他忍不住轻笑一声,一时惆怅思绪尽皆散去:“自然不会。”他阿娘年岁近是她的两倍,也亏她混不吝地开这个玩笑。向来严肃的年轻人露出笑容,颇有些新雪初霁的惊艳感,她笑着挑了下眉:“阿荔都快怀第三胎了,你怎么还没成亲的意思?”他端杯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放到案上:“没想过。”“你没想过你阿娘总想过,都看不上?”“戍地边远,都是家中娇养的淑女,娶了便是辜负,何必徒增怨怼。”他垂下眼睛,喝了口茶。这话听着有点意思。她朝着案上一倚,悠悠道:“你这意思是想找个自己喜欢到心坎儿里的,跟人长相厮守啊。”他抿唇:“夫人觉得不该吗?”“没没没,没什么不该的,”她朝着他笑,眉梢一挑,有点暧昧又有点挑衅,“隔远了是没意思,成天想着又睡不着,难熬难熬啊。”看着她的表情,陈碧渠隐约在怀疑“睡不着”到底是哪个意思。……照总教往日那个黄腔频出的德性,估计就是他想的那个。不知道又想到什么,他突然有点脸红。宁昭同看着他脸上那点晕红,忍不住哈哈大笑:“老陈啊,你这没开过荤也军营里待那么久了,怎么开个黄腔脸红成这样,出息得你!”他脸更红了。这次是气的。“夫人!”这是她一个女人该说的话吗!她乐得不行,得寸进尺:“怎么?我说错了?也是,按陈将军的才貌,西边儿营口那群jiejie肯定倒贴都乐意!”陈碧渠觉得自己出师未捷就要被气死了。一腔情思她瞎了眼看不出来就罢了!怎么还拿那群妓女来寒碜他!性子如此他生气也说不出什么话,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看了许久,盯得她背脊都有点发凉。“咳,抱歉,”她不自在地拱了下手,“开玩笑的,你不喜欢下次不说了。”还有下次?他冷冷扫她一眼,侧过身去。她又忍不住要笑出来了。这哥们儿到底是快三十岁还是快三岁啊,怎么那么可爱!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的侧脸,不动。他也不动。见他没反应,她挑了下眉,绕到他前面去。他别开脸,还是不动。她撑起身来坐到案上,上身侧倾对上他的脸:“嗯?”他又把脸别了回来。“哈哈哈哈哈哈!”她忍不住大笑出声,“陈碧渠你真是太可爱了!多、啊——”她抬手去倚他的肩,却不防他一躲,整个身体猛地前倾。这下他不敢再躲了,侧过身来手臂一揽,严严实实地把人接进自己怀里。脸撞到宽阔的胸膛,有点疼。她揉着鼻子抬起脸来,对着俊俏的下巴要说什么,腰间环着的手却突然一紧。她一愣:“潜月……”他轻声道:“六年了。”六年。男人怀里guntang的温度与陌生的气息都烧得她有点不安,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胸前的衣物,模模糊糊的念头在脑中狂飙,让她死死咬紧了下唇。他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一声轻叹,而后环紧的手臂放开,他站起身来。她颔首,神情有点茫然。“别咬嘴唇,”他低声道,“早些休息。”07启程的日子比宁昭同想象中早很多。而更让她觉得不安的,是手里写着假身份的关引。携妇探亲。潜月与她,要扮作一对夫妇。然而他神情自若,她早说了无妨,也不好意思问出什么来。只是若他真的是这样的心思……她有些愁,总觉得自己要是再迟钝一点就好了可再忐忑还是得启程。陈碧渠自小受的儒家君子教育,六艺在身,驾车不在话下,车夫一角便自己上了。为避人耳目,车厢狭小并不舒适,怕她待着难受,他抬了好几床被褥铺得严严实实,还诚恳地道了句夫人委屈些时日。她哪里还敢有意见,忙说不用管她他加紧赶路就成。开玩笑,上将军陈续的嫡长子给自己铺席,她现在这身份坐着都该嫌屁股发烫。信不信回去跟楚氏一说,她脸都能气青咯,觉得自己糟践她儿子了。陈碧渠不知道她这些狗里狗气的槽,但快些赶路却正中他的下怀。不必计划投宿之事,若时辰不合适,晚间便只能在路旁歇息。时辰当然是不合适的,而夫人心地善良,也不会让他对着火守夜。果然。“黢黑的倒没人能看见,点堆火不更显眼了?这一马平川的也没什么猛兽,好好睡觉吧啊,你守夜守困了我们更危险。”“我们”。这词怎么就那么好听。而衣衫单薄的陈将军在榻下冻得咳嗽连天之后,宁夫人犹豫了许久,还是看不过去,让他上来暖暖。她躺一天了,这窝倒是暖和。陈碧渠推辞了两句,顺水推舟地蹭上了床。只是这么一躺上来,睡意是完全没有了。她在旁边。很近的地方,他几乎能感受到她的热度。他们盖着同一张被子,睡着同一个长枕。他闻到了她身上暖软的女子香气,很好闻。他忍不住想长叹一口气,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又死死憋住。这……是不是就叫同床共枕啊。想到这儿他又觉得自己确实没出息,费了那么多不体面的心思,却连她的手都没握到,更别提她当日的玩笑——一个念头烧起来,他尴尬地发现自己起了点微妙的反应。就不该胡思乱想。她突然翻了个身,惊得他微微一僵。被褥掀起又落下,扇来一阵香气,在鼻端缠缠绵绵。他轻手轻脚地侧过身,看到一截白净的后颈,青丝如云在枕上肆意流泻,有几缕近得要沾上他的脸颊。真近。像梦一样。“要不你多睡会儿?疲劳驾驶我有点虚。”第二天一大早,宁昭同盯着陈碧渠两个新鲜的黑眼圈,很诚恳地提出建议。他也一样诚恳:“老马识途,夫人不必担心。”她挑起好看的眉毛:“当真的?”“臣不会同夫人开这样的玩笑。”小陈一脸严肃。那也必须严肃。他都憋一晚上了,再跟夫人待一会儿,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行吧,那你别急,命要紧,”说着她拧了帕子递给他,“车里只有些干粮,垫垫吧,一会进城再吃。”他接过道了谢,将帕子覆到脸上。也奇怪,明明是沁冷天气冰的河水,她递过来就好像有些暖和意思。他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可能是不太好。简单刷了牙,他将干粮掰得细碎,缓缓放进嘴里咀嚼。他想吃得慢些。虽然还是干粮,但较之平日带的松软许多,少糖不腻,只有面粉的焦香与一点果脯的甘——是她亲手做的。肌肤相亲,同床共枕,并案共食……他默默觉得,这节奏也算不上慢了。本来想着趁未雪早些回新郑,没想到实在是快不了。再走下去宁昭同怕车夫猝死了。她心里隐约知道陈碧渠打着什么主意,但这事自己挑明尴尬,又不可能真让他冻出毛病来,只能安慰自己也不算吃亏,先凑合凑合。但她愿意凑合,陈将军也实在觉得有点难顶。他睡不好。一想到她就躺在旁边,脑子里就跟庙会似的,千百万个念头一起塞过来,让他整个晚上都处于宕机的状态。马儿灵性,他只用在岔路指引方向,所以赶路倒是不成问题,但这么熬着,铁打的骨rou也经不起折腾。第三天早上,他仰脸看她,有气无力地说夫人早安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真是什么吸人精气的狐狸精。然而天地可鉴,她连小陈将军的手都没摸过啊,没真吃到就算了,这锅也能背?想到这儿她又觉得不太对劲。自己怎么对那么畸形的相处方式完全没有意见呢。也不能说没意见……但她确实没有主动想去打破。难道她还挺喜欢的?不至于。她和陈碧渠根本就不可能,不说身份差异,也不想撞进他家那团乱麻。可他——清俊的年轻人,眉眼干净,身姿挺拔,良好的家境让他不显棱角从容有礼,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明而带着发乎内心的坚定。然而却处处展示着笨拙,独对她一个人。她看着车前面清隽挺拔的背影。突然有点茫然。08第三日晚还是进了城。陈碧渠倒是说自己没事,宁昭同还是执意冒着多一分被发现的风险,找到间干净的旅舍,开了个上房。用的理由是她再不洗澡就要臭了。这理由一出他自然没话可说,并且为自己的邋遢惭愧了一会儿。一会儿就真是一会儿,撑着用过饭后他就抵抗不住睡意了,简单洗漱了就往榻上一躺,睡了个昏天黑地。天色还早,她在旁边看了会儿书,不时看到他踢下被子嘟囔两声,忍不住有点想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却怎么看都像个大孩子。还……挺可爱的。笑了一会儿,她缓缓移动着打开门,轻声唤了侍人:“劳烦提水上来,动作轻些。”这对夫妇虽然衣着朴实,出手却大方,侍人端声应了,提了水小心翼翼地倒在浴桶里。“您拧开这就有凉水,要热要凉按您心情来,贱私便告退了。”她拈了两个子放他手里,点了点头,看他喜笑颜开地下去,还顺手关上了门。上房挺宽,榻与浴室间还隔着个待客的空间,三块地方互相都隔了半堵墙,其余地方挂着干净的布帘子。她缓缓过去锁了门,静心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确定他没醒,才进了浴室退去外衫,打开开关调试水温。待感觉合适了,她褪尽衣物,轻手轻脚地撑着身子,坐进桶里。温热的水抚摸着疲惫的肌rou,舒服得她几乎要喟叹一声。虽说大部分走的官道少了不少颠簸,可一直在榻上待着,腰也受不了。本身腿伤久坐,她早就腰肌劳损严重。缓了一会儿,她捧了点皂液浇到身上,细细地从脖颈间开始搓洗。没怎么出汗,也洗不出什么成果,但轻微的揉捏也是难得的舒缓。窗没关,夜风徐徐吹过,吹得树叶轻响,吹得时间也缓下来。长长的良夜。无意识间,她动作放得更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