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大臣趁机检举七殿下命人在市井间散布东宫窝藏妖物的谣言,几番唇舌下来,皇上险些没气晕过去,当场就要斩了七殿下呢!」
纪筱一愣,竟鬼使神差地想到,若是七皇子死了,那麽入主他命中的龙大约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不过太子殿下顾念着旧情,豁出命叩头求了皇上,饶了七殿下的死罪,着令降为庶民,被远远地放逐了。」浚仪说完,又是u气,「皇家当真情缘淡薄,以往虽听说过为了皇位弑父杀兄的故事,但如今真看了一场,心里着实难受得厉害。」
纪筱迟迟没有接话,按理说除去了七皇子,他心中那块大石便可落地了,但不知怎地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第八章
秋末初冬,京城迟迟没有降雪,反而是雨水多得出奇,又阴又冷,湿气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龙墨此番回来,倒比以往更为神秘似的,常常不知所踪。
这日晚间,他带了一身水泽气息回来,见纪筱默然坐在桌边出神,桌上横放着那锭描金龙墨,还秉了一盏昏暗的矮烛,气氛很是不对,忙出声问道:「玉砚,你怎麽了?」
纪筱抬头看了看他,长长u了口气:「我一直觉得你还有事瞒着我,却拿不准,直到今日看见这墨才想起来,你当日明明说恢复龙身之後这墨会烟消云散,为何它好端端在这,你究竟脱离这宿体没有?」
龙墨神色一滞,没有答话,紧紧抿了唇角,只是低头站在他面前。
「你倒是说话啊!」纪筱难得地高了声调,很是烦躁地在桌子上一拍,「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亏我一片真心待你,你倒是除了骗我就不能活了麽!」
「我封印之期未到,前些时候去求了西海龙王施法帮我强行脱离了墨体。」龙墨兀然开口,口气淡淡地叙述道,「残留了些精魄在墨里,所以它并未消失。」
纪筱一惊:「你并没到修行圆满之时为何要强行脱离?这样做难道不会损伤你的修为麽?」
「会损伤一点,但是不能等了,」龙墨抬起头看着他,「龙已经回来了。」
「他……他不是在东宫的湖里被掩埋了麽……」纪筱忽然觉得背後发冷,「怎麽竟还能回来?」
「他只是逃出京城,去了鄱阳湖,吞噬了那里大片生灵,换回了完整的龙身。我若不强行脱离那墨,受之牵制,是决计斗不过他的。」龙墨u了口气,指向外间,「他盘旋在京城上空,等着辅助他人间的靠山,伺机晋升成为天龙。」
「他要做什麽?」纪筱心下惊惶,急急道,「七皇子已被流放出京,他莫非想动用神力威胁皇上改立皇嗣麽?」
龙墨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峰:「我对你们人间王权交替并不甚懂,我要做的,只是击败那条孽龙,不能由他兴风作浪。」
纪筱默然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人间之事太过复杂,不如你们龙族一较高下来得容易。但是……你强行离开宿体,损了修为,还能斗得过那龙麽?」
龙墨苦笑一声:「他是我命中死敌,斗不过他便是死,没有别的选择。」
纪筱赶忙拉住他的袖子:「不成!现在局势不利,你为何不去亲族的水域里躲一阵子,等到修为恢复再与他一战不迟,何必吃这眼前亏。」
龙墨看了他半晌,握住他的手道:「玉砚,我本毫无牵挂,可如今却是一心想与你相守,不愿轻付了性命去。但是你听外间的雨声,那是龙在催我,我若是不出面,你们这凡间的京城,尽要被他淹了。」
纪筱惊疑不定地听着窗外愈加猛烈的雷雨,手心里直冒冷汗:「难道说……你已与他约好要相战了吗?」
龙墨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我此来是要同你告别,还有件事要叮嘱你。」
纪筱怔怔道:「什麽事……」
「收好我的墨,里面有我的精魄,」龙墨在他额头龙印处吻了吻,「即使我不在了,也可保你平安无虞。」
「不……」纪筱听懂了他的意思,骤然红了眼睛,死命拉住他,「我不求平安,只求你在。」
外间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电光猛地照进内室,映出纪筱脸上两道明晃晃的泪痕。
龙墨抬眼看了看外面:「他催得好紧,我这就要走了。」
他重重捏了捏纪筱的手腕,很快,纪筱便失了力气,倒在他怀里。他再次深深看了纪筱一眼,将他轻轻放在榻上,最後伏在他耳边轻声道:「若我回不来,请你每年去镜湖畔祭奠一回,好歹不要忘了我。」
纪筱受了法术,口不能言,连手指都无法动弹,眼睁睁看他化作一道光从眼前消失了。
「先生,先生。」
家仆隔着窗唤了两声,又扣了扣窗棂,这才惊醒了纪筱,他一翻身险些滚下床来,又急急撑住,自己怔忪了片刻,方虚浮地坐了起来。
「先生,早间有位大人来到府中,说是奉了太子殿下之命请先生去东宫一趟呢。」
「知道了。」纪筱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轻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昨夜之事恍惚一场大梦,窗外的廊院里毫无暴雨侵肆过的痕迹,阳光明媚安好,确是个温暖和煦的初冬清晨。纪筱不知龙墨那一去之後下落如何,心里空悬着,半日才摸索着站起身披了衣服。
沈色的檀木桌上是一盏早已湮灭的残烛,旁边则躺着那枚描金古墨,墨身却像是泛了层水雾一般,湿漉漉的样子。纪筱定睛看了看,一把拿了起来,果然触手湿滑,不知何时蒙上了水渍,然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墨上的水露沾染到纪筱手上,竟是浓墨色。纪筱摩挲了一番,又放在鼻间闻了闻,这才确信是墨锭之色,顿时心里一空,暗道莫非是龙墨战败,所以连昔日布下的封印也消弭了麽,如今这墨竟如寻常古墨一般可以流泻出墨汁来,可见确是出了变故。
他这样惊疑不定地在心里猜了许久,茫然仰头望向天空,却是湛蓝无云,无一人来解他疑惑烦忧。
东宫一上午来催了三次,最後一次连接人的轿辇都派了来,纪筱恍恍惚惚地被催促着上了轿,连觐见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只披着寻常的旧衣被急急送到了东宫。
延襄在正殿等着他,面色比他好不了多少,十分暗淡阴郁,没什麽气力地道:「青阑请坐。」
纪筱正满心烦恼,也不像往常那般拘谨,随意行了个礼便坐了下来,低低道:「不知殿下急唤我来有何要事?」
延襄看了他片刻:「自从那次唐突了你之後,你便称病不肯再来东宫任职,我原以为是你的托词,没想到今日看你气色确实不好,莫非真是感染了时疾?」
纪筱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唔,」延襄缓缓坐到椅上,「你虽不在朝中,但同三驸马他们素来亲近,想必已听说了老七的事了。」
纪筱略一顿:「听说了……」
「当日若不是你发觉他图谋不轨,恐怕如今我已遭他毒手,此事该记你一大功才是。」延襄一面说一面掸了掸自己的衣袍。
这原本是他习惯的一个小动作,纪筱却猛地怔住了,随即意识到当日听浚仪说起延襄中了身上环佩的璎珞之毒时自己心中隐隐觉察的不妥究竟是什麽。延襄手上素来爱戴一个银扳指,他又爱掸自己的衣摆及佩饰,若是身上带着那麽个剧毒的璎珞,那银扳指早该透了,怎麽这个素有心机的太子殿下竟毫无察觉呢。
「殿下……」纪筱站起身,声音微颤地问道,「你是故意诬了七殿下麽?」
延襄双目一寒,半晌方冷笑了两声:「我不想瞒你,那下毒之事是我栽到他头上的,不过他早有害我之心,这场争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更何况我已念在兄弟情分上放他一条生路,也算仁至义尽。」
纪筱当日确实看到七皇子在太子寝殿中鬼祟置放巫蛊器具,自然也无法指责延襄的作为,只得闷闷听着,一言不发。
「青阑,」延襄忽然放缓了声音,「有件事浚仪恐怕都未能告诉你,父皇昨夜数次晕厥,怕是要不好了。」
纪筱一惊:「皇上他……」
延襄面上看不出喜忧,只沈沈道:「几位肱骨老臣已同我商议过後事及日後登基事宜,青阑你也是东宫的人,心中该有个计较才是。」
纪筱还是愣愣的:「什……什麽计较……」
延襄忽然笑了笑:「我盘算着任你为中书侍郎,你若有更中意的官职不妨告诉我。」
「不不不,」纪筱连连摇头,「我资历极浅,又无作为,怎能突然连升三级,况且如今我连太子中舍人一职都无力担当,只求殿下调我回翰林院继续做编纂的闲职才好。」
延襄还是笑:「一般人听了这个莫不是喜形於色,怎麽青阑竟是如临大敌一般呢。」
「当年老师曾对我说,『修撰之职虽然清汤寡水,但好歹能图个心安,若是有朝一日,有机会青云直上,却也再难换得这份心安了』,」纪筱半闭着眼睛默念完李见初最後一次同他说的话,淡淡摇头道,「眼下七殿下的事已让臣十分不安,虽然攀附太子殿下日後自可以平步青云,但恕微臣不敢深涉官场之中。」
「青阑这是怪我对老七的手段下作卑劣了?」延襄眯起眼睛低声道。
「微臣不敢,」纪筱站起身向他拜了拜,「我尚有要事挂怀,请殿下恕我先行告退。」
「等等。」延襄也站了起来,忽然道,「昨夜离京城百十里的东湖发生一件怪事你可知道?」
「东湖……」纪筱没料到他说起这个,斟酌道,「那里皆是湿沼之地,素来少有居所,会有什麽怪事?」
「听说那里昨夜电闪雷鸣了一夜,竟无半颗雨点落下,怪的是……」延襄缓了缓才道,「今早东湖的湖水一片鲜红,像是被血染透了一般。」
纪筱自听完延襄那番捉摸不透的话後,一路上都是忐忑莫名,满心的猜疑,待回到府上便急急向门口的小厮道:「备辆车马,我要出城一趟。」
小厮愣了愣:「先生急着出城做什麽,方才来了一位客人在偏厅等了先生半日了,先生不见见麽?」
纪筱忙问:「什麽人?」
「不曾见过,倒是贵人模样,眉眼俊得很。」
纪筱心中一松,暗道莫非是龙墨得胜归来,当下也不管其他,提着袍摆就小跑进了偏厅。
来人不慌不忙站了起来,倒使纪筱生生顿住了脚,惊道:「怎麽是你?」
敖斩这回藏起了他额上龙角,看起来只是个人间富贵公子的模样,他向纪筱点了点头:「若非是不得已,本不该前来惊扰阁下。」
纪筱匆匆还了一礼:「是在下失礼,不知龙太子前来有何事,是关於……龙墨的麽?」
敖斩见纪筱眼神间透着小心,显是关切异常,点头道:「不错,」他顿了顿,「他昨夜在东湖与龙王约战,受伤颇重,几乎血肉无存,魂魄俱丧。」
话音未落,纪筱已一个踉跄跌坐在地,面上褪了血色,两眼发直地望着他:「你……你说什麽……」
「阁下切莫慌张,」敖斩轻声u了口气,「此事实怨他自己没有分寸,离开镜湖後不久便做了种种损修为的事,又罔顾父王的嘱托执意提前解除封印,恢复的龙身根本就不完整,更不用提之後还留了一部分精魄在墨里守你龙印之事。而那龙这些年吞噬了无数生灵,法子虽然是旁门左道,却着实能在短短时间内修为精进,所以苍罹此战之败也是可以预料之事。」
纪筱见他神色平淡地说着这些话,只觉得心口血气几乎要喷涌而出,半天才嘶哑着开口道:「你明明是他表兄,为何能如此淡然的评他生死之事!倘若你们龙族有一丝手足之情,他又何尝会落得如此下场。那龙做了多少坏事伤了多少人命,又有谁去规束过他。不是说四海龙王管辖水域龙族麽,不是说九重天上有天庭主宰万物轮回麽,那这场不公平的宿命又是谁安排的,难道我们一直笃信的天理都是虚妄,这天上地下再无一人能为他主持公道麽……」他说到後来,愈发哽咽,最後渐暗哑了声音,坐在地上潸然泪下。
「纪筱,」敖斩头一次叫了这凡人名讳,而後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天道轮回确有定数,你我都不能妄度天数,不过,眼下还不是绝望的时候,还需想法子救他。」
纪筱半信半疑地望着他,扶着门慢慢站了起来:「还有办法救他?」
「他的墨在你身上麽?」敖斩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带上它随我到西海龙宫一趟。」
纪筱自晨间发觉那墨不对便小心包裹了放在怀中揣着,听他这麽说方隔着衣服按了按,疑惑道:「要我去龙宫做什麽?」
「昨夜我察觉东湖一带龙气浓烈,便前去探查,只见四处狼藉,似乎是刚刚大战过一场,湖水全是暗红血色,」敖斩垂下眼睑,低低道,「苍罹半沈在里面,奄奄一息,我便收了他在袖中,暂且带回了龙宫。如今几位大前辈正为他施法,免得他元神俱丧,但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那墨原是他宿体,或许能派上用场,所以我前来请你。」
纪筱听他如此说,自知方才责怪龙族凉薄乃是失言,然而心中急苦,一时也顾不上其他,仓促地抬起袖子擦拭脸上的泪水,向敖斩躬身道:「请龙太子速带在下前去。」
敖斩施法时并不像龙墨那般故作神秘,更不会使出促狭手段逗弄他,只抬手在他脸上一拂,再回过神时,竟已身处一幽暗陌生的所在了。
纪筱微觉晕眩,按着额头默默打量着四周,只隐隐闻到海水气息,脚下是些晶莹砂石,敖斩站在他身侧,做了个请的手势。前方站着个提着灯笼的小童,灯笼里并没有烛火,只嵌了颗幽蓝的夜明珠,珠光闪烁,更添诡谲。
纪筱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面前便出现了一叠石阶,待走上阶後,只听琅峙逑欤数层珠幔缓缓卷起,一座光彩夺目的宫室映入他的眼帘。饶是见过富丽堂皇的皇家宫殿,此时也不免被这神仙洞府惊艳,纪筱目瞪口呆地打量着龙宫内的布置,直到敖斩开口才回过神来。
「我族人大不愿见外人,请阁下在此稍坐,将墨交由在下带入内室。」
纪筱怔怔点了点头,从怀里小心掏出墨锭,发觉里衣已被染出几抹墨色,倒像是见了龙墨的血迹一般晃了神,哆哆嗦嗦地将墨放进了敖斩的手里。
「在下去去就来。」敖斩向他点了点头,一转身便离去了。
纪筱站了片刻,方略带拘谨地坐下了,身旁的珊瑚矮几上放着一盅热茶,也不知是何时送来的,仍冒着热气。纪筱轻轻将茶盅端着手里,却顾不上饮,目光呆滞地望着敖斩离去的殿口,那里悬着一幅鲛帐,随着殿内珠蚌张合而浅浅摆动。过了良久,那鲛帐猛地被人掀起,敖斩大步走了出来,手里依旧捧着那墨。
「殿……殿下……」纪筱结结巴巴地刚想开口询问几句。
「诸位前辈已经尽力,苍罹肉身已毁,无法挽回,」敖斩将那墨塞进纪筱手中,「如今只能像当年那般,将他残存元神封回墨中,他能否回来,便看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