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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狐妖低下头,嘴角轻轻往上翘了一下,龇着尖牙,慢慢凑到他颈边。华阳正闭目待死,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忽然听见这妖怪说:「我叫韩倚楼,你要记得。」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掌心微凉的手已经缓缓按在他头顶泥丸穴上,妖气猛地灌进体内,涌入天目、天池二穴。华阳浑身巨震,还来不及去推,口中就溢出血沫,体内妖气源源不绝,在经脉之间凝聚不散。

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等韩倚楼施然收手,华阳双目紧闭,人已经昏厥多时。

狐妖细细看了他好一会,然后才真正笑了起来。从这一刻起,这道士终于归他了。

要打要骂,报不报仇,生死予夺,都留待以后去说。

华阳醒来时,山中晨色喷薄,照得溪涧中一片水光粼粼,陌上发花,绵延数里,他细细地瞧了片刻,方察觉出不对,撑在地上的一双手指甲尖尖,往头上摸去,还多出一对毛茸茸的狐耳。

华阳呆立半晌,伸手向后一捞,果真捞起一条红蓬松软的尾巴,登时又惊又怒,猛地站起来,往前一阵狂奔,直吼着:「狐妖,你出来!出来!」

他嘶声叫骂,在谷中来回乱走,道袖卷在肘上,把挡路的柳条左右拨开,忽而看见一株老槐树,枝叶繁茂,树根虬结,那妖怪就坐在老树的枝桠上,袍子从枝叶间垂下来。

华阳怒气冲天地走过去,伸手去扯他的袖o,无论怎么踮脚,始终差了两、三寸,只能在树下破口大骂:「妖怪!」

那狐妖微垂着眼睑,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意,华阳越是叫骂,他越是视若无睹。

就这么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华阳才急道:「韩倚楼!」

眼前忽然一阵微风拂过,槐花簌簌地落满肩头,那狐妖突然出现在树下,离他不过半尺之遥,袖袍静静地垂在身侧,玉面朱颜,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华阳闻到空气中沁人心扉的香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怒气渐消,然后才开始怕。头顶的落花渐渐止了,他狼狈地抖落满肩的槐花,颤声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韩倚楼反问了一句:「你问为什么?」

华阳用力点了点头,双手死死捂着头上的一对狐狸耳朵,直至被韩倚楼拉开双手,那对狐耳仍是垂头丧气地耷拉在脑侧。

韩倚楼挑眉道:「不是你说的,生无可恋,一心求死?」

华阳狐耳腾地竖起,双目圆瞪:「我求的是死,不是连死都不如!」

那妖怪不知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反而被逗得一笑,一双眼睛直盯着狐耳看,华阳又要伸手去捂的时候,韩倚楼抢先一步,用手轻轻碰了碰毛茸茸的耳尖,旋而抚弄起耳背上的绒毛。

那双狐耳被摸得时不时抖一下,华阳僵在那里,不知他是何意思。

只听见狐妖一字一字地说:「如你所愿。」他把声音放得极轻:「从今日起,华阳道长已经死了。」

华阳站在原地,过了片刻,眼眶慢慢泛红:「那我又是谁?」

韩倚楼哼了一声,一甩袖袍;「我现在无兵无将,你就是我手下第一号人物。」

华阳呆了好一阵,自妖化之后,脑袋里便昏昏沉沉的,再想用些法力,一如泥牛入海,等他回过神,怒火几乎要把一双眼睛都给点燃了。

这妖怪实是与他八字相克,自从相遇那天起,便没有一件好事发生,偏偏还敢大言不惭――

那狐妖像是不知道他怒气攻心,仍捏着华阳的狐耳不放,等到微风再起的时候,才缓缓松手:「做人有什么好的。只要你肯听话,我教你吸饮花露,吐纳日精月华,跳脱凡尘,御风驰骋于天地,这不也是你们所说的逍遥?」

华阳听得脸色发白,正要出声争辩,忽然有一条狐尾,小心翼翼地探过来,勾了勾华阳的尾巴。华阳匆匆退了两步,只想离远一些,等看清那条狐尾上血肉模糊,俨然被剥去了一层皮肉,吓得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韩倚楼脸上瞬间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他微微侧过脸,将自己的狐尾重新收了起来。

华阳坐在地上,两只手挡在脸前,仍在不停发抖。

那狐妖下意识地探手入袖,摸了半天,没寻到折扇,掌心里却多了几朵半绽的细小花苞,愣了许久,终不免自嘲道:「真这么可怕?」

华阳这才迟疑地移开手,却不愿意多说些什么。

韩倚楼一甩袖袍,嗤笑道:「我自己倒是没怎么看过,当时哪管得了许多,痛得满地打滚,用舌头舔伤口……」他似乎察觉失言,脸色越发阴郁。

华阳沉默了好一会,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所说。许久接了一句:「我的手也不好看。」

韩倚楼静了片刻,想到他伤痕累累皮肉外翻的手臂,眼睛里渐渐地有了波澜,这一次,却并非都是寒意。

华阳夹着尾巴,满心都在后悔刚才示了软,正想站起来,忽然被这狐妖用力一推,措不及防地又跌坐在地,眼睛霎时瞪得溜圆,乌发铺开,狐耳俏尖,挑不出不可口的地方。

他正要发火,那人忽然冲他笑了一笑:「小道长……」

华阳脸上涨得通红,那股要命的暖香倏尔又至,拼死才从韩倚楼勾魂慑魄的眼睛里捞回三分神智,这妖怪满脸得意时喜欢这么唤,阴鸷时也喜欢这么唤,总把声音压得极轻,三分哄骗掺了七分风雅,唇齿翕合间只见得十丈软红扑面而来。

韩倚楼漫不经心地伸手,从华阳头上取下一枚落花,轻声笑问:「一遇上妖怪,他们就划你几刀?」

华阳脸色红晕未退,许久才守住神智,肃然道:「自然不是里几位师兄道法高深,只是偶尔才用得到我。」

韩倚楼隔空在华阳两臂上一拂,见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笑意渐敛:「我替你敷过药,记得你怕痛。」

华阳嘴唇动了动,低着头,含糊不清地说:「后来都是紫渊师兄亲自动手的,他下手轻……」他见韩倚楼不置可否,又急急地申辩了一句:「况且吃些苦,也没什么不好,自己疼过,才知道苍生倒悬之苦。」

韩倚楼见他眼中一片清明,显是对这几句信得极深,不由一挑眉:「这又是谁说的?」

华阳朗声道:「我进观修道那天,紫渊师兄亲口说的。」

韩倚楼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直到华阳连声讨饶,才恨恨松手:「先是陆青川,又是华紫渊。」

华阳护着耳朵,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韩倚楼面色不善,先前被这人出声宽慰的喜悦荡然无存。

自己怎么还未弄清,他压根就……不清楚自己的厉害。

比陆青川更加……比华紫渊更加……值得这人喜欢。

想着,人已哼了一声,席地而坐,双手左右一分,变出一张石几,几上垫着厚重的氆氇毯,摆满四时瓜果、陈年美酒。

华阳叱了一声:「装神弄鬼的。」

韩倚楼拎起小嘴大肚的白瓷酒壶,把华阳身前的酒樽斟满。

华阳连连摆手:「我是道士。」

却听见韩倚楼冷笑道:「长了狐狸尾巴的道士?」

华阳看着樽中琥珀色的酒水,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想到事已如此,一时气结,把酒樽一摔,抢过酒壶一饮而尽。

那狐妖伸手一拂,壶中再度盛满佳酿。

华阳从未破过酒戒,生平头一遭饮酒,刚过三巡,就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听这人谈古论今,从上德不德,到众妙之门,乃至人间千奇百怪。诸多匪夷所思之事、沧桑之变,闻所未闻。

韩倚楼说到一半,从袖里摸出一对拇指大小的白玉美人像,手执碧绿筷箸,在桌沿敲了一下,袖摆一拂。那对玉雕化作一阵香风,四周霎时白雾氤氲,有箫声妙似仙乐,呜呜渺渺地自远处而来。

那狐妖手中的筷箸又在石桌上一敲,箫声再转,箸声混着箫音,如冰雪消融,玉溪潺潺,幽兰之乍放。

韩倚楼敲着碧绿筷箸,两名螓首蛾眉、冰肌玉骨的持箫美人从大雾中袅袅走出,两人都颜色娇美,凑在一块,倒似一枝并蒂桃花。

韩倚楼笑道:「华阳,你看仔细了。」

华阳闻言瞪大了眼,看着这狐妖袖袍一翻,从袖中飞出一卷五尺长的画轴。轴绳一解,画轴摊开,如数十丈的白绸一般,将景色统统裹住。

华阳嘟嚷起来:「看不见了。」

忽听见韩倚楼的声音:「远处有青山。」

小道士放眼一看,果见青山妩媚,连绵不绝,山巅云飞风起。

韩倚楼道:「近处有柳堤。」

他凝神细看,青山尽处,真有一片嫩绿鹅黄的如烟垂柳,长亭旧道,行人疏疏。

狐妖又道:「有碧波。」

话音刚落,满眼波光粼粼,暗移柳影,一池碧水烟波浩渺。

「有轻舟。」

华阳定睛再看,两人皆端坐于舟中,杯盘狼藉,舟外光风雾月,水楼桥影,一时间神魂皆醉,不由将脑袋从舟中探了出去。

韩倚楼拽着他的后领,哑然失笑:「华阳,你我不过是画中人。」

华阳早已喝得烂醉,眼神一黯,悄声问:「这些都是假的?」

韩倚楼脸上一凝,忽而起身,将一壶琼浆尽数泼入湖心。碧水间突起波涛,舟身起伏,一桌酒器来回滚落,大浪滚滚。

华阳一个趔趄,坐倒在地,惊疑不定,定定看着韩倚楼袖袍一甩,狂风骤来,一片烟波风致,登时化作长风大浪。孤舟如江心一叶,在水涡间颠簸盘旋,浪花如雨一般簌簌落在蓬顶。

华阳被江水泼醒,怔怔地仰视韩倚楼。一片江雾中,韩倚楼长袖一甩,箫声又起。先前两位白玉美人,俏生生立于舟尾,一人吹箫,一人舞剑,在滔滔江浪中,别是一番款款柔情。

江水四溅,韩倚楼半身湿透。华阳湿淋淋地坐在舟中,突然听见韩倚楼说:「万物未生,缘劫谱就,是爱是僧,悉听天命。自以为爱憎随心,孰知不是受天意捉弄……」

风云易色,洪波涌起,一个滔天大浪,轰然溢满舟中。华阳突觉眼前一花,俨然又是先前的老槐树,两位白玉美人被风吹到半空,变成两朵半绽的槐花,只听韩倚楼低声问:「你是给我的命数,还是我要的命数……」

华阳还未回神,那人已换了话头:「还醉酒吗?」

华阳神智清明,迟疑地摇了摇头。

韩倚楼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话并非出自他之口,伸手在华阳头上轻轻一叩:「华阳,我的道法与你师兄相比如何?」

小道士半晌才说:「师兄厉害。」

韩倚楼把这一叩改成一个栗爆,阴沉着脸色,负手疾行了几步,又回过头狠狠一瞪。

华阳闷不作声地跟了上去,韩倚楼走几步,他走几步。

那狐妖渐渐地无法释怀,回头的次数越来越多,犹强作镇定地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华阳把两只手举在胸前,笨拙地朝他拱了拱手;「你把我变回去吧。」

韩倚楼身形一僵,华阳又快步走上前,给他作了个揖。

韩倚楼怒气上涌,袖袍一甩,华阳被气劲拂开,趔趔趄趄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又作出抱拳的样子,朝他胡乱地拜了两拜。

韩倚楼转过身去,不肯受他的礼,嘴上只说:「你已经是妖了。」

华阳拱着手,眼眶发红,一迭声地说:「我不想做妖怪。」

韩倚楼脚下步伐忽然变快了,说话间已经走出了数十丈,华阳急得追着他跑起来,韩倚楼专往林木茂密之处走,几个转身,便连人影都望不见了。

华阳只觉得一颗心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又提着气拼命追了一段,身上尽是被枯枝灌木刮出的深浅划痕,这样边跑边走,饿得头昏眼花,仍是踪迹全无。

他仰头看去,苍穹极高,被枝叶簇拥着,一层又一层的老树苍劲挺拔,直长到离天咫尺的地方,一群昏鸦被动静惊起,往那片井口大小的天幕上窜去,倏地遮住了半个日头。

华阳一阵晕眩,一口气霎时松懈,人也软倒在地。

山中昼短夜长,寅时一过便白日西斜,风声鼓起,在林木间来回穿梭。

小道士四仰八叉地出了会神,被风一吹,冻得一个激灵,赶忙从地上坐起来,在周围转了两圈,挑了棵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树,指甲抠着树皮,两脚紧箍着树干,好不容易爬到枝杈,才喘了口气,谷中已隐隐能听见狼嚎声。

华阳惊魂不定地在粗枝上坐稳,夕阳的余晖照着枯叶飞旋的空地,天色渐暗,风声渐大,他捏着法诀,口中念念有词,试了两、三回,还是没能挤出半点修为。

太阳在落下山头的一瞬间忽然光芒大炽,满天瑰丽的云层犹如血染,华阳想起逢魔时刻的许多传言,跪坐起身,四下张望了良久,又把双手环抱在胸口慢慢坐定,喉咙里咽了几口唾沫,扯着嗓子唱起了那段秦腔。

「正行走又听得雄鸡报晓,猛抬头又只见红日上潮。往下看闪上了阳关大道,伍子胥在马上展放眉梢……」

他把唱词颠来倒去地唱了两、三遍,忽然听见模糊的笑声。

天色己经全然暗了下来,大风扑面,衣在风里哗哗地抖动着,那狐妖换了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宽袍广袖,提着一盏灯笼,用红纱罩着,缀着血红的穗子,站在树下看他,未语先笑:「小道长。」

华阳讪讪地停了口,敷衍着应了一声。

韩倚楼提着灯笼又走近了几步,风声摧枯拉朽一般猎猎响着,那一点烛光却纹丝不动:「以前也听你唱过这个,实在是不堪入耳……」

华阳脸上涨得通红,幸好在黑暗中不甚显眼,忽听韩倚楼又问:「谁教的?」

华阳小声道:「走夜路壮胆的歌,无非是老的教新的,大的教小的,观里一辈辈传下来。」

华阳说着,脸上慢慢地挂上了一抹极浅的笑容,半晌才醒悟过来,飞快地扫了韩倚楼一眼。

那狐妖看着他,好一会,才说:「先前多有得罪。」

华阳瞠目结舌,嘴巴翕动了好几下,却没能挤出一个字,半晌才醒悟过来,拱着手又要去求那狐狸。

韩倚楼许久才道:「我不明白,你连死都不怕,却怕做妖。」

华阳眼神一黯,低低地回了一句:「你又不是人,你不明白。」

韩倚楼手里持着灯笼,脚下的杂草被照成一片血色,四周落针可闻,他忽然低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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