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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斗不过的妖怪,华清华玄同样斗不过,又何必搅入战局,平添笑谈。观那狐妖神色,也不像当真要取你性命,反而对你一言一行看得极重,不由不心生一念。」

「心生……一念?」

华紫渊微一沉吟,才缓缓答道:「金丹非比寻常,若你服丹之后,另外半身侥幸未死。他想保你周全,十余年间,自然要耗费许多妖力……」

这句话恍如炸雷一般,华阳愣了片刻,才凄然笑了起来:「师兄是说,你们看着我被掳走,一是为了让华阳道长亲自走一遭探路,日后好来围剿,二是为了他看重我,服丹后才故意放我逃出生天,只为了耗费他的妖力――」

华紫渊低声道:「不错。」

华阳想起韩倚楼日日夜夜耗损妖力替他续命,渐渐力有不支的样子,眼睛又是一酸,拼命地仰着头,想从华紫渊眼中看出一丝温暖人心的光,却无论如何看不出来:「这些办法,都是师兄想出来的?」

华紫渊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是。」

华阳似乎还未全信,眼睛却越垂越低,华紫渊按住他头顶泥丸穴,将灵气稍稍渡进他体内。

华阳昏昏沉沉之间,全靠华紫渊那一丝灵气吊住最后一口气,拼命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师兄为什么……变了……」

华紫渊俯下身子,在华阳耳边轻声道:「你忘了,十五年前,我也服过一枚金丹。」

华阳费力地开口:「师兄……我、不明白……」

「华阳,三魂七魄,去浊留清。可我不像你这般没用,在丹室里斗了三天,胜的却是我。」

华阳仍愣着,直到半盏茶后,才嘶哑着嗓音喊了起来:「紫渊师兄,竟然……是……浊?」

他说着,几乎连眼睛里也要流出血来:「绝不可能!我不信!」

华紫渊静静打量着华阳垂死前的一丝惊愕,轻轻笑道:「可惜这等酣畅淋漓的快事,竟只能告诉你一人。」

华阳直到此刻才真正害怕起来,眼睛酸涩难言,连痛也麻木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华紫渊,愣愣地问:「那师兄的清呢?」

华紫渊骤然笑了,眼眸深处竟是一团潜流暗涌的浓黑。

华阳服丹,留下来的不过是贪恋红尘、痴情爱憎、种种不成材的品性。这位师兄却一向胸怀大志,从初见面起便寡言少语,以荡妖除魔为己任,如果他也有邪念――什么才是他的邪念?

华紫渊俯下身去,轻轻拈起华阳一缕污血凝结的长发,在他耳边几不可闻地说:

「华阳,世道纷乱,一副名缰利锁,铐尽世人。我十五年前便对自己立誓,要看尽世人为蝇头小利、如恶鲤争食一般的丑态。华阳,你想做池中鱼,还是同我一道,做喂鱼的人。」

华阳恍若未闻,张了张口,说的却是:「师兄不杀我?」

华紫渊轻声道:「答对了便不杀。」

华阳艰难地呼吸着,内丹已失,魂魄将散,韩倚楼费尽心思替他塑成的皮囊更是到了极限。

举目四望,生活了十三载的狐洞被毁得千疮百孔,石桌石椅被剑气削成两截,几张花凳滚翻在地上,凳上正葱郁的盆景碎了一地。

仿佛只要合上眼睛,又能回到那个完好无缺的梦里,从这一地狼籍中穿过去,循着饭香,慢慢地走到伙房,从柴禾堆里往上爬,直爬到灶台上。

眼前这一线生机,就像是炉灶上飘来的饭香,在鼻翼前颤巍巍的晃动着,吊足了人的胃口。

华阳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仍猜不透何谓华紫渊的对错,怔然良久,才道:「若是做池中鱼,想必是错的。」

华紫渊轻声道:「自然是错的。池中恶鲤,避之犹恐其污。」

华阳怔怔地说:「可要是选了第二条路,想做喂鱼的人,在师兄心里,不一样成了贪图性命权势、争起食来丑态百出的池中恶鲤?紫渊师兄……并未给我留什么生机。」

华紫渊眸光一沉,却并未否认。

华阳呆了一阵,才慢慢苦笑出声.「原来如此。」

华紫渊眼中涌上失望之色:「连你也不知道答案吗?」

华阳听到这一句,放声大笑,只是气力不足,连笑声也哑了:「那师兄可有想过,为什么华阳答不上来?」

他顿了顿,视线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紫渊师兄以恶念饲鱼,却怪池中鱼恶,还想着收获善果――」

华紫渊脸色一变,声色俱厉:「华阳,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入门十载,我比谁都知道紫渊师兄嫉恶如仇,只是种恶得恶,」华阳仍在低笑:「如果师兄以善念饲鱼,群鲤争相来食,两边都是善,那么无论华阳选择做了池中鱼,还是喂鱼的人,又有什么干系?」

华紫渊默然半晌,才嗤了一声:「诡辩。」灌送灵力的那只手却一直没有挪开。

华阳渐渐地便笑不出来:「我一直记得入道门的第一天,我挑着水,从山涧往山上爬,路上都是泥,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正坐在路边哭的时候,师兄替我挑了水,还对我说:『吃苦也没什么不好,自己疼过,才知道苍生倒悬之苦。』」

还有小受戒那回,好不容易梳发挽智,拜完三清,度师赐了道号,行过冠巾之礼,华紫渊已在后山等了他好一会。刚一见面,便将随身佩剑抛了过来;「拿着!」没等华阳一蹦三尺高,紧随而来的便是教诲。

「难道师兄都忘了吗?」华阳讪讪地喊:「是你说的,『拔剑之时,心中应有三问:人世何苦?生死何惧?苍生何辜?』苍生何辜,如果不是活得艰难,又何必为了蝇头小利头破血流?」

华紫渊仍一言不发。

洞外的暴雨几乎浸湿了半边甬道。长空如墨,电光蜿蜒,他站在这浓黑的天幕下,姿仪出尘,恍若琼林玉树,许久,才轻声说:「并没有忘。」

华阳心中一喜,正要继续劝说,却听见华紫渊几不可闻的笑声;「只可惜,同样是浊,你仍是华阳,我却回不去了。」

说着,他用手擦了擦华阳脸上的血污,转身向洞外走去。

狂风暴雨之中,转眼间便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华阳呆了片刻,才猛地醒悟过来,颤声喊:「师兄!你要如何处置过去答错了题的人?一并放了吧?」见无人应和,华阳声音陡然拔高:「师兄打算如何处置被你们擒住的妖怪!」

连喊了几声,仍是寂静一片。

华阳呆坐在甬道中,心绪一片纷乱,吃力地喘息着,似乎仍然想不通华紫渊的清,到底是败给了怎样的执念,他不说,谁看得懂?

正乱想着,喉咙突然一阵腥热,满嘴铁锈味,任他如何闭紧嘴巴,仍是有一丝血迹从嘴角淌了下来。体内分崩离析的一缕残魂,早已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华阳呆了呆,低头看着自己逐渐变得透明的手,嘴角渐渐露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洞外声势惊人的雨幕间,山涧旁的那株老槐槐花落尽,满溪苍白的花夹杂在湍急的水流之中,从水面沉到水底,又倏地卷回风口浪尖。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这山上曾经人丁兴旺,百花繁茂。

从圆到缺,从聚到散,从旧时梦到白骨冢。

谁的一句诗,定下了从今往后的命数。

「妖怪,我只能替你……拖这么久了……」

随着这一句话,摇摇欲坠的狐洞终于塌了下来。

灰尘扬起,几只幸存的小狐刚从甬道另一边逃出来,被大雨淋得浇湿,猛地听见坍塌的声音,都吓得呆在原地,直到山顶突然矮了一层,巨石封死洞口,漫天风雨瓢泼而下,才反应过来,用前爪使劲刨起洞口。

只是很快便挖到了岩石,直挖到指爪出血,也再刨不动一分。那群小狐悲鸣着,用头拼命地拱起土来。

山脚下,被阵法困住的几位妖王还在那里,只是妖力已被法阵吸空了大半,一个个盘膝坐着。

华紫渊御风而来,离地面还有数尺的时候一跃而下。他祭出紫金葫芦,收了其中三个,轮到黄鼬王的时候,忽然看了一眼那妖怪傍身的红伞。

山顶崩塌的声音隐约传来,锥尖似的山峰如同被刀斧削去半截。华紫渊微一忖度,突然伸手撤去了自己布下的法阵。

黄鼬王猛地喷出一口血来,睁开眼睛,愤然道:「要杀便杀!」

华紫渊低声道;「若想救人,去一趟狐洞遗址吧。」

说着,竟是走向与战场相反的方向。

山城那场殊死之斗仍在持续,风雨之间,时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狐鸣。

雷劫过后,街道巷陌几成废墟。每隔三五步,便有道士的尸体横在路边。

战场上只剩下华阳道长一人,手中仍拿着剑,道鞋蹬踏上一旁土墙,急行了两、三步,翻身一跃,上了瓦顶。脚下土地仍在不住摇晃,四周卷起妖风,刮得仅存的残垣断瓦也陆续倒塌。暴雨之下,梁柱门窗都顺着水浮了起来。

视野中一片空旷。放眼望去,只剩这道士脚下的楼屋还算完整,隔着红瘴,一道黑影悬在半空,由缚魂索绑着,四根钉在地上的缚魂桩抖得厉害。

雨声中,溪涧溢满,山洪倾泻,都漫入这座山城,一根根圆木在积水中静静漂动。

华阳道长手持长剑,正踏着残存的建筑,逐一加固缚魂桩的法印,只是修复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黑影奋力挣扎带来的损害。

就这样我修你毁,僵持了片刻,那黑影背后突然出现一条血迹斑斑的巨大狐尾,几道绳索骤然绷紧。道士华阳未曾想到这妖怪重伤华清华玄二人、扛下三道天雷,仍有化原形一搏之力,不由脸色一变。

那狐妖悬在半空,双手慢慢反扯住捆在腕间的缚魂索,一双眼睛红得碜人,地上的法桩越来越松,几乎被他连根拽起。

那道士在桩上用力一踏,十指结印,正想把法桩再加固一重,就见那条巨大的狐尾一甩,法桩登时像断了铁箍的木桶块一样散倒在地,那妖怪渐渐地露出了巨狐的原形。

战场外围幸存的几个道士看得毛发惊然,直说:「华阳师弟……这孽畜怕是一顿收拾不下,暂避风头吧。」

道士恍若未闻,接连布下三道气禁。

那只巨狐立在山城中,积水竟只漫过足背,要极力仰头去望,直到冠帽掉落,才能看见铜钟一般的巨眼。

他牙爪并用,没多久便把气禁撕开一道裂口,随即狐尾一拍。道士华阳接连跳到浮木上,险险避过这一击,积水哗地一声,溅起一丈来高的水花,水中的巨木连带着滚动起来。那道士站立不稳,又是一跃,勉强踩住一堵断墙。

他眉头紧锁,眼睁睁看着巨狐挣脱束缚,开始撞击起那座宝塔,没几下,那座参天玉塔就被硬生生推倒。

巨狐把镇在塔底的狐精一只只从水里叼了出来。小妖们大多被烧得皮毛焦烂,但还存了一口气,见了狐王,都是哀哀叫唤,眼里汩汩的流下泪来。

那妖怪横尾一扫,将圆木废墟拢成一座高台,把狐子狐孙都扔到台上,大小妖狐或坐或卧,吱吱哀叫不绝,彼此舔伤吸脓。

那巨狐这才转过身来。

几名道士吓得两股颤颤,都向后爬去。那名道士环顾左右,竟无一人可随他再战,心灰意冷之下,凄然喝道:「狐妖!你可知道你今日胜在何处?」

那巨狐伫立如山,暴雨中,一双狭长兽目血色暗涌。

那道士倒提长剑,森然道;「原本计划中,是由华清华玄两位师兄攻打山城,紫渊师兄牵制妖王,我率一路人马从后山而上、攻打狐洞,待几方事了再会合。而后趁你受雷劫之时,祭出缚魂索,四人各掌一根缚魂柱,直拖到你油尽灯枯。狐妖!若是依计行事,你认为你可有胜算?」

巨狐仍一动不动,森白的尖牙从狐嘴里龇出,直到听见「攻打狐洞」几字,才骤然一震。

那道士声音一字一字穿透雨帘:「攻打狐洞之时,有人为你拖延了整整半个时辰,直到鲜血流尽、四肢俱废、不能再战!狐妖,你猜是谁?」

那妖怪突然变回人形,身形浮在半空。长发披散,一身血染的红袍被妖气鼓满,眼角红线斜斜飞入鬓角。

他从半空落在一根浮木上,呆了片刻,转身踏着积水往狐洞走去。

华阳道长未曾想过他就这样偃旗息鼓,微一迟疑,脚在矮墙上一点,身形如箭射出,剑气暴涨,直指向韩倚楼。

那妖怪感受到剑气,脚下片刻不停,随手一拂,将他震开数丈。

被雨点搅乱的水面,倒映着那人面容。血红的一双妖瞳,竟是方寸大乱。

转瞬之间,道士便又是一招攻来。

韩倚楼怒火窜起,正要下杀手,只听见半山一阵巨响,无数巨石从山顶滚落,狐洞前的参天古树连根翻出,直直坠入山谷,峰顶如同被刀斧削去半截。

那道士一剑斩下,韩倚楼用气劲挡开,径自往前走了两步,怔怔地抬头去看。

巨变之下……

狐洞,塌了。

十三年来,苦心经营的洞府,一桌一椅,一草一木,无不是心血凝结。音容笑貌,嬉笑怒骂,一字一句,更是弥足珍贵。

十三年来相濡以沫,装得像仇人一般,彼此嘴上不说,还来不及说……

突然便山塌地裂。

华阳道长手掐法诀,又是一剑扫来,剑风中隐含雷霆之音,只是这一次,韩倚楼失魂落魄地站着,只凭妖气护体,甚至无心去躲。

剑光闪过,长剑因妖气阻隔,险险擦破皮肉,鲜血从伤痕累累的躯干上缓缓淌了下来。那妖怪无知不觉,只看着山顶的方向。

他负着伤,趔趄了一下,继续向山顶走去。那道士拿着剑,正要再次挥下,心中却不知为何一阵绞痛,似乎是谁,在刚才的交手中,把几丝魂魄灌送了进来。

情尘意垢,像是大雨一般,无边无际地落着。即便逃入房中,掩上门窗,它仍在屋外,轰轰地叩着门。

这道士双目微垂,凝神定气,终于将最后一式攻出,手中长剑化作纷纷剑影。韩倚楼浑浑噩噩之下,伸手去拂,却一时拂不开,剑影连城了一片光网,配合着手中的法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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