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雨势已然转急,岸边的人早都跑了个没影,豆大雨点细密砸落,鹿辞抬手抹了把额头,打算也去找个地方避避雨,然而刚要起身,忽觉头顶上方笼来了一片阴影。
他仰头看去,一张浅色伞面阻隔了雨滴,上空八角灯笼的暖色微光隐隐透过,将握着伞柄的手映得骨节分明。
鹿辞顺着手腕转过头,便见姬无昼身披鹤羽长袍立在阶顶,正低头望着他:下雨都不走,是要在这扎根?
鹿辞万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
姬无昼也不嫌弃地上湿,下行两步掀袍坐在了他身边,将伞柄递了过去:江鹤传回祈梦符,说你来了青州。
鹿辞不由哑然。
早该知道那小子没那么好打发,果然还是留心防着自己呢。
鹿辞心不在焉地接过伞柄,抬眸看了眼伞面道:这伞哪来的?
雨才刚下不久,姬无昼出现在这也就罢了,竟还带了伞来,着实奇也怪哉。
姬无昼活学活用:未雨潮毛。
鹿辞一怔,随即想起方才那对父女的对话,仍不由觉得好笑。
姬无昼抬眉望向他:不夸我厉害?
鹿辞噎了一噎,顿知上当:人家那是女儿夸爹爹,你少占我便宜。
姬无昼被拆穿也不在意,笑而不语地看向前方一河闪烁。
河岸边已是空无一人,只剩下淅沥雨声。
随波逐流的河灯在雨中摇晃,但灯中烛火却都倔强地不肯被雨浇熄,颤动着微弱下去又重新燃起,再被更猛烈的雨势冲击拍打。
然而螳臂当车终是徒劳。
很快,河灯熄灭了一盏。
又一盏。
姬无昼的目光追随着一个个暗下的光点,像是要看它们何时才会尽数熄灭。
他看灯,鹿辞便在旁悄眼看他,心中着实摸不准他特地寻来此处的用意。
从姬无昼当时看见木生堂和穆慎之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并不希望宋钟与穆家父子接触,所以如今一听说自己来了青州就紧随而至,是为了在旁监看?还是兴师问罪?
半晌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鹿辞索性试探着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事么?
最后一盏河灯恰在此时被雨浇熄,河面霎时陷入黑暗,姬无昼像是被提醒回神般嗯了一声。
鹿辞正竖着耳朵静待下文,甚至都做好了迎接盘问的准备,却见姬无昼撑膝站起身去,从怀中掏出一物抛了下来。
鹿辞下意识张手接住,发现那竟是一只沉甸甸的钱袋。
姬无昼漫不经心道:听江鹤说你要在这待五日才走,怕你身上那点钱不够吃住,过来给你送点。
说完,他潇洒一笑转身迈入雨中:走了。
举伞握着钱袋,鹿辞霎时间心头翻涌。
自己借随江鹤出行之名独自拐来青州,姬无昼不可能不觉蹊跷,也不可能毫无猜想,可他特意寻来一趟竟然只是为了送钱送伞,别的什么也不提,什么也不追问。
当初安排江鹤入悬镜台,逐赦大典当着众人的面提醒他别当真,初入仙宫便许下来去自由的特权,体谅他出狱不久陪他四处逛玩,告诉江鹤万事不必对其隐瞒,听说他与钟离不复暗通款曲也只道不必在意
先前种种优待犹如根根薪柴,而今日这份故作不知的迁就纵容更仿佛坠入薪柴的一点火星,将其一把燃作熊熊烈火,烧得鹿辞只剩下满心歉疚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姬无昼对宋钟偏护有加,而自己却借着宋钟的身份将所有优待尽数承接,仿佛一个假扮失主的可耻之徒,冒领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珍宝。
明明初衷不过是想借逐赦大典进入仙宫探查真相,从不曾料想姬无昼与宋钟竟是旧识。
如今一再令姬无昼善意错付,若再如此装傻下去与欺骗感情又有何异?
浓重的负罪感将他团团包裹,鹿辞只觉掌中钱袋烫如烙铁,手中伞柄利若刀锋,胸中猛地奔腾出一股横冲直撞的汹涌洪流。
喂!
鹿辞陡然站起转身,冲着雨幕中的身影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是宋钟!
第35章迷雾温池
雨中背影骤停,而鹿辞的心却如野兔乱撞般砰砰狂跳,他知道自己此举太过冲动,可冲动之后却丝毫不觉后悔,只觉如释重负。
欺骗伪装到底不是他所长。
若宋钟与姬无昼毫无瓜葛,他大抵还能心安理得告诉自己暂时借用身份只是为了查明真相,可如今种种迹象都证明并非如此,宋钟对姬无昼而言可能不仅不是陌生人,还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么这个身份他便不能再用下去了。
查明真相固然重要,却也没有重要到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利用感情。
他紧紧攥着伞柄和钱袋,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雨幕中那一袭长袍和及腰银发,然而等了又等,却久久不见姬无昼转身。
鹿辞忽地有些忐忑:难道是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无法接受?
他抬脚迈上阶顶,一步步朝着姬无昼走去,越走越觉心中惴惴,连带着方才那股因冲动而起的勇气都悄然泄下了几分。
终于,他在姬无昼身后顿了顿,又下定决心般绕过他身侧走到了前方,停步转身回头一看
姬无昼紧抿的唇角微微弯起,俨然正在强自忍笑!
鹿辞仿佛见了鬼:你笑什么?!
他这短短几十步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会看到的表情错愕,震惊,怀疑,愠怒,凡此种种他皆觉可以理解,却万没料到入眼的竟是一脸笑意!
一滴水顺着姬无昼的额头滑进浓密眉峰,洇湿了那一簇眉尾,鹿辞这才意识到还在下雨,赶忙把手中的伞往前递了递。
纸伞遮住了雨水,同时也遮住了上方投下的微光,姬无昼顿时被笼入阴影,一双浅眸却在阴影中更显明亮。
他伸手将鹿辞露在雨中的后背揽进伞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的双眼,嘴角笑意未减,却仍是但笑不语。
近在咫尺的无言对视中,鹿辞终是迟钝地咂摸出了一丝端倪,有些难以置信地蹙眉眯眼道: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姬无昼忍俊不禁:毕竟你演得也不是很认真。
鹿辞登时无言以对。
诚然,他虽是顶着宋钟皮囊名姓,自始至终却未曾刻意模仿过宋钟言行举止,对诸人诸事的态度和反应都出自本能,表现出的性格定是与宋钟相去甚远。穆延年乃是因其搬出失忆为由才不疑有他,然其他人但凡与宋钟稍熟,必不会察觉不出异样。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