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辞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眼下也着实无力解释,索性不答反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驻守仙宫么?
有什么可驻守的?江鹤翻了个白眼不屑道,纪失言来都来过了,话也都传到了,他还能再杀个回马枪不成?再说反正要紧的东西你们都带走了,剩下那些有的没的丢了也无所谓,天师必不会在意。至于那些弟子我也都安顿好了,该用药用药该疗伤疗伤,一时半会出不了什么岔子。
鹿辞没有反驳,又道:那南桥呢?
江鹤道:你不是让他去赤焰花谷么?我回宫他就直接走了呗。
鹿辞点了点头,江鹤所想与他一样,纪失言再杀回的可能并不大,他让江鹤驻守的本意也只是为了安顿那些弟子,眼下既已安排妥当便也无甚可指摘。
见鹿辞不再说话,江鹤默默看了他片刻,这才忽然发现他的眼眶竟有些红,不由眯眼道:我来之前你该不会是在哭吧?
鹿辞闭了闭眼,无力道:没有。
江鹤却并不很信,凑上前刨根问底道:是为了天师?
鹿辞深感疲惫,奈何江鹤虽不知内情,这话却还真戳在了点子上,于是鹿辞也没再否认,垂眸敷衍道:是啊。
江鹤撇了撇嘴:唔,那还算你有良心。
说着,他伸手入怀掏出一沓东西来往鹿辞腿上一丢:喏。
鹿辞低头一看,发现那竟是一沓对折的泛黄纸张,抬手将它们拿起翻开,见其上书写着一行行蝇头小楷,内容看上去似乎是什么药方或食谱,不禁茫然道:这是什么?
灵鹿来的时候我弟正好在给我看这个,他不提我都快忘了,江鹤伸手指了指纸张角落,这个辞其实就是你吧?
鹿辞顺着看去,果然见末尾落款处写着个辞字,转眼再一细看纸上笔墨,这才发现这竟还真是自己的字迹。
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当初在酒肆时河豚莫名其妙的问话
你叫鹿辞?辞别的辞?
你可会酿酒?
如此一想,再看纸上内容时鹿辞方才恍然原来这并非什么药方食谱,而是酿酒方子。
他赶忙又翻了翻,发现这厚厚一沓泛黄纸张竟然全都是自己所写的酿酒方子,可奇怪的是他对这些竟然丝毫没有印象,完全记不起这是自己何时所写。
这是从哪来的?鹿辞疑惑道。
江鹤故弄玄虚:你猜?
鹿辞实在是无甚心情与他调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江鹤自讨了个没趣,讪讪道:行行行,告诉你便是。
说着,他冲那沓纸抬了抬下巴:这只是一小部分,酒肆后头的酒窖里还有一大箱。以往天师把它们当宝贝似的藏着,时不时就过去看看,还一看就是好久。小时候我跟我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都好奇得要死,后来有次趁着天师不在偷摸打开看了一眼,发现原来只是些酿酒方子便再没了兴趣。直到天师带你来时说你叫鹿辞,我弟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些方子,说这必是你的东西。怎么样,是你的吧?
鹿辞半晌无言。
这些笔迹的确是他的没错,可是他却为何没有丝毫印象?而且,竟然还有一箱?怎会有那么多?
鹿辞不禁微微蹙眉,总觉得心中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偏偏差着临门一脚叫人难以明晰。
就在这时,身后屋门吱呀一声拉开,二人赶忙站起回身迎上。
伯父,鹿辞急切道,好了么?
姬远尘淡淡瞥了江鹤一眼,却并未理会他,只对鹿辞道:进来吧。
鹿辞点了点头踏进门中,紧随其后的江鹤却被姬远尘抬手拦在了门外:没说你。
江鹤一怔,便见姬远尘冲着旁边另一间石屋抬了抬下巴:你去那边,把里面那筐晒干的草药磨成粉。
江鹤简直莫名其妙,但在姬远尘面前他却是半点不敢造次,虽不情愿却还是闷闷哦了一声,转身朝那石屋行去。
姬远尘合上屋门,回身看向鹿辞道:准备好了?
鹿辞虽是死过一次,但到底不知赴死之事究竟有何可准备,便只是点了点头。
姬远尘也未再多言,行至桌边将晾在那的一碗温热药汤端起递给他道:那就喝了吧。
鹿辞抬手接过,看了一眼碗中黑色药汁,也没问这是何物,直接将它递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姬远尘接过空碗重新搁回桌面,指了指床榻道:过去躺着。
鹿辞依言照做,到床边仰身躺下后看了看身边的姬无昼,又朝姬远尘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没了。姬远尘道,一会药劲上来你便会入睡,剩下就是我的事了。
鹿辞点了点头,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在睡梦中失去寿元静静死去,无知无觉倒也不算难熬。
姬远尘已然转身去准备施术所需之物,鹿辞再次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姬无昼,然而看着看着,他忽然又觉得有些难过。
虽然我并不怕死,但是
还是很遗憾。
还有那么多话来不及对你说,甚至都来不及道一声珍重,就这样在睡梦中不告而别,对你而言会不会也很残忍?
鹿辞的眼眶再一次泛起红晕,喉结不住地滚动着,忽而开口唤道:伯父。
姬远尘转头望来,便听鹿辞有些沙哑地问道: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姬远尘道:说。
鹿辞深吸了口气平定心神,道:我走之后,你能为他改忆么?
姬远尘既然能将万铃法杖操纵得那样娴熟,那么想必造梦改忆也不在话下,若能将姬无昼关于他的记忆尽数抹去,便足以免其伤怀。
姬远尘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但却忽然冷笑了一下:改忆?你与你这身子的原主还真是一脉相承。怎么,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这样很伟大?
这话中讥讽几乎已是要满溢出来,鹿辞并不知他反应为何会如此之大,但却是半点也未受其影响,平静道:伯父定是也不愿看他难过吧,让他忘了我,对他有何不好?
姬远尘戏谑反问道:你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你怎知他就一定会难过?
鹿辞无意与他相争,索性顺着他的意思不卑不亢道:若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忘了我便能免去伤怀;若当真是我自作多情,那他忘记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也无关痛痒不是么?
此话堪称滴水不漏,姬远尘一时间竟是无言反驳。
鹿辞也不等他回应,再度开口恳切道:伯父,从前他受过的伤,吃过的苦,我都已是无力弥补,可如今却不想再让他受半点伤痛,就当是晚辈最后一个心愿,还望伯父成全。
望着鹿辞情真意切的目光,姬远尘不由得沉默良久,最后终是转过身去丢下一句:知道了。
鹿辞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巨石总算落下了几分。
此时此刻他已是全然理解了彼时宋钟的心情,那是一种掺杂着不舍,遗憾,无奈,但却又因想到对方不必经历相同的折磨而稍感释怀的心情。
他没有再去看身边的姬无昼,而是直直望向了屋顶,他怕只要稍稍偏头多看一眼,那好容易才释怀的不舍便又要蔓延而出。
屋中烛火摇曳,将屋顶横梁的影子拉扯得明暗不定,窗外占风铎的细响依稀传来,叮铃叮铃依旧仿若在催谁入梦。
不必再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