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云妙晴叹了声气:走吧,回去了。
好。霍岚哑着嗓子答应了,忽而又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说完她走回长棚这边,找到茅西村众人。
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姓吴的大娘,住在村东头第一间屋子,门口有棵柚子树?
对对!你是她什么人呀?
霍岚对提问避而不答,接着道:她在何处,我怎么没瞧见她跟你们一起来?
哎哟她家可惨了,儿子当兵死啦,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她儿媳正要生产呢,难产,跟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没了,我们那么多人都没拉住她,一头撞在床角,唉
果然,由于这辈子她跟云妙晴没有路过茅西村救下那个胎儿,那位好心收留过她们的大娘命运也发生了改变。霍岚木着脸对答她话那人道了声谢,在茅西村众人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回到了云妙晴身边。
云妙晴没问她去做了什么,两人沉默着离开此地,慢慢往她们的山顶小屋走,待爬到顶时却不约而同没有进屋,而是在崖前石头上坐下。过去一年里她们在这里看了无数次日出,冬日夜长,这时辰换做夏日太阳都该高悬了,而现在明月依旧挂在头顶,将凄冷的光辉投映在这片疮痍大地上。
妙晴,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呢?欺负王翠翠的人我都杀了,害瞿孟的人我也杀了,我给他们报过仇,可他们还是死了。瞿孟是为找王翠翠误入了匪窝,而王翠翠不过是夜间出去小解一下,她又做错了什么?这世道难道连人的基本需求都不允许了么?还是说、还是说都怪我去的太晚,是我没来得及救他们!
前面霍岚还勉强能保持平静,说到后面已语无伦次,她想了一整晚,压抑了一整晚,这在无人的一刻终于在云妙晴面前爆发出来。
看她这样伤心,云妙晴也不好受,探身抱住霍岚,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是你的错。唉,这战事一日不休,这些孤苦飘零的人就一日不得好过
那些由兵乱带来的一系列祸事霍岚都是见识过的,无需云妙晴为她多解释。她趴在云妙晴肩头静了一会儿,将那些痛苦的,黑暗的,如泥沼般的回忆压了下去,直起身问云妙晴道:你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么?
短则三五年,长则十数年吧。云妙晴放开霍岚,两人靠近彼此一侧的手交叠在一起,肩并肩看向远方云海。
裕王虽然刚愎自用,但齐盛和他这一派系的几名将军都极其善战;庄王这边追随他的将领是少了些,可他本人是个狠角色。至于杜守铭,他挟持天子,名义上可号令各州,亦能撑得上一段时间,战事究竟会持续多久,哪里能说得好。
霍岚原本也没指望从云妙晴这里听到一个确切答案,她默然片刻又问道:那等仗打完是不是就会好起来?大家就能回到各自的家乡,有饭吃,有衣穿,安居乐业?
云妙晴摇头:这也难讲,要看最后胜的是谁了。
终结乱世的会是仁义之师、民心所向,书上都是这样写的。霍岚轻声。
仁义之师?你看他们三个谁比较像,杜守铭么?云妙晴笑笑,说是笑更像是对那三人的嘲讽,只牵起一边嘴角,笑意并不曾到达眼中。
我不知道。霍岚心里乱的很,老实回答。
他们三个里面杜守铭人品大概相对好一些,但如我所料不错,他会是最先败下来的一个。没有绝对的统治权力,各地州府哪会一直乖乖听话,起初还能看在皇帝的份上听命于他,时间一长,一些有野心的刺史就会连同当地驻守武将脱离朝廷掌控,独占一方甚至加入谋夺江山的行列。这些地方官员士族里会不会出现一位天纵奇才尚不得知,但就目前,庄王仍是赢面最大的。
庄王霍岚心下一沉,只听云妙晴继续道:从长远来看,能安定天下,令万民臣服的必是一位仁政爱民的好皇帝,可短期来说却不一定如此。齐太祖讨伐十八路诸侯,结束了姜末以来百余年诸侯割据局面,可他和齐高宗在位期间法令严苛,赋税沉重,屡征徭役,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宣武帝起兵推翻齐朝统治之后,天下才重归太平。
云妙晴所说的这段历史霍岚也读过,齐朝是一个十分短命的王朝,齐太祖和齐高宗在位总共不过三十一载,如果将这段史事换到当下,十数年战乱过后,残虐成性的庄王终得帝位,百姓经历几十年黑暗统治才终于等到一位明主,用另外一场持续好几年甚至十数年的兵灾换得安度余生。
前面十数年,中间几十年,后面再十几年,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少说得要四五十年光景。可人一生能有几个四五十年?多少人根本等不到那一天,一辈子都要活在朝不保夕妻离子散的痛苦中?
霍岚迷茫地看向前方,上辈子昏迷前那位神秘人的话重新在她耳畔响起。从前她不止一次地想过,那人的意思是不是要她用结束这一切来换取云妙晴一生平安,但后来云妙晴一直好好的,而那个神秘人也再没有出现,她便放下了这个念头,只想与云妙晴隐居世外,诸事不问。
在目睹了昨日种种之后,她无法再对这人间炼狱无动于衷。王翠翠跟瞿孟的悲惨经历让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世上的自己跟云妙晴,而此时此刻又有多少人正在经历这种与爱人亲友阴阳相隔之痛?
还有茅西村那位大娘和她的孙子,她重生了,救了云妙晴,却害这两人丢了性命。这是她的罪,有人为云妙晴的活付出了代价,而她却没有如约为这些人带来一个更好的时代!
霍岚闭上眼睛,巨大的悲伤和痛苦从她的心灵蔓延至肉体,每一次呼吸都好似在灼烧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妙晴如果我说,我是说如果,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你会恨我么?
云妙晴讶异:为什么这么说?
看了王翠翠跟瞿孟,还有其他人,我做不到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直等下去。虽然去年归宗大礼尚未举行,但陛下现在该叫他先帝了,他曾经亲口承认过我的身份,大家也都知道。
现在天下大乱,我想这个身份多少还可以用上一用,我会先把你送到你母亲那边,让闻大哥他们照顾你,然后我再想办法征一些士兵,不说推翻谁的统治,起码给大家争出一块没有贼寇、不用担心夜里忽然被乱兵杀害的平安乐土。
霍岚说这些话时不敢去看云妙晴的眼睛,成亲那日她许诺要跟云妙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这才过去多久,她就要跟云妙晴提分别
她愧对云妙晴,可是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在承受跟她一样的痛苦,而从那神秘人的话中看,她明明有可能为这些人带来改变,她就没法再心安理得的跟云妙晴缩在这世外一角,只顾自己甜蜜,不管他人死活。
一声叹息在耳边响起,霍岚空余那侧的指甲掐紧自己手心肉,她太害怕云妙晴说对她失望之类的话了,可这是她应得的不是吗?
我啊,等你跟我提这件事都等好久了。身边人的话语听不出半点指责,反倒有一丝丝轻松。
霍岚惊异地转过头,只见云妙晴伸手拉过她另一边胳膊,抚平她的拳头,轻轻揉捏着她掌心里方才被掐出来的红印。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京城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你想不想当皇帝,当时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霍岚不清楚云妙晴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她顺着云妙晴的话想了想,记起那时自己好像说的是不知道,只想保护云妙晴之类的话。
一个好的帝王,眼里不应该只有一个人,只有情情小爱,她要看得见她的子民,看得见天下疾苦,看得见这广袤的河山。云妙晴牵着霍岚的手,沐浴初升的朝阳徐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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