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冯周却温润得很,像块玉一样,与父母两人完全不相似。
钱是你垫的?
虞少淳点点头。
多少钱?
一万三。
冯青青掏手机的手顿了一下: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家垫钱?
虞少淳看着她满脸防备的样子,有些无语:阿姨,但凡是个人这种时候能帮忙都会帮忙的吧?
冯青青抿着唇看他,半晌才淡淡道:我们这种家庭和你不一样,没什么好处能捞,顶多就是把钱还上,别的......
您活在八点档的狗血剧里吗?虞少淳快被她气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道理您懂不懂?怎么我借钱就是惦记着您家那一亩三分地吗?
冯青青看着他,不说话。
也只有这一刹那,虞少淳似乎才在她身上看见了那个倔得要死的冯周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阿姨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我真按您说的不和冯周做朋友,昨晚老人家可能就因为耽误手术伤口恶化或者更糟。
所以呢?冯青青死死地盯着他。
所以您的决定是错误的,虞少淳轻声说,您不应该这样干涉他的生活。
冯青青深吸几口气,脸颊微微颤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决定,不会有任何错误。
拿破仑大帝还有滑铁卢,没谁的决定永远是对的。
你平时也这么和你妈妈顶嘴吗?冯青青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气,一点教养也没有,冯周之前从来不和我顶嘴,认识了你之后也学会了,是不是你带坏他?
虞少淳觉得稀奇:您有没有想过他之前也想和您顶嘴只是不敢而已?
冯医生从来没见过这种油盐不进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他。虞少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打定主意今天要和冯青青把话说明白。
您真的了解您的儿子吗?
冯青青冷笑: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儿子?
当然,虞少淳笑了下,他喜欢甜食,最爱的学科是物理,理想大学是北航,做事认真,人很温柔。
他的理想大学是北大医学院。
冯青青说完,逃避似的又一口气道:二十二岁读研,然后回D市在我上班的医院工作,三十岁相亲,三十二岁生孩子,再然后......
虞少淳反问:是您的理想大学还是他的理想大学?他亲口说要去北大医学院吗?他和您说过自己想三十岁相亲三十二岁生孩子吗?
冯青青尖声道:他说过!
真的吗?
虞少淳看着面前脸色狰狞的女人,莫名替她觉得悲哀。
真的,冯青青伸手攥紧虞少淳的衣领,似乎想掐死他,都是真的。
他轻叹一声:你都没有说服你自己。
我一直很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会教育出来这样自卑的人,今天我知道了,原来自卑这种东西是从上一辈传下来的。
冯青青攥着他衣领的手微微发抖,她看了虞少淳半晌,忽地把他一推。他踉跄着倒在椅子上,就见方才一直强势又尖锐的女人好像忽地苍老了十来岁。
她靠在医院的墙上,慢慢摘下眼镜:我不管他,他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可是你管他他活得很糟糕,而且......
我妈妈就没管我,也没管过我弟弟,冯青青说,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和外婆有什么关系?
虞少淳刚要说话,又听冯青青继续讲道:弟妹和弟弟是娃娃亲,当时我们一个考上了职高,一个考上了B市的学校。家里困难,不仅要养我们两个,还要养我姨妈的两个孩子。弟妹怕我妈供我上学不供弟弟,悄悄改了我的志愿表。
她刚开始的语气毫无波动,唯有在志愿表三个字上颤了下。
于是我成了扶弟魔,在这个小城市待了半辈子,再也走不出去。
冯青青脸上一直凝着的霜此时才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伴随着陈年的旧伤被揭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伤口。
她还记得高考出分的那个下午,自己因为要去更远的地方而欢欣鼓舞,可一切的梦都碎在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
我弟生来怯懦,听风就是雨,李慧一说就信,我也没想防着他,就这么被改了报名表,她的声音很轻,远不如刚刚色厉内荏,却透着经年的怨恨,我妈为什么不管我们?她要是管了我就不会现在这样,我就不会一辈子烂在这里!
虞少淳轻声说:所以你准备让冯周烂在这里。
冯青青愣了一下:我没有,我想让他好,我......
那为什么要让他学医了再回来?虞少淳向前走了几步,你只是想证明就算当年的你考上了B市的医学院,也逃不了成为现在这样的事实,让你自己不必再因为意难平怨恨对吗?
冯青青如遭雷击。
她在这十多年里反复洗脑自己是爱这个儿子,所以才严厉所以才想安排他的人生所以才......
可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一直住在自己心里,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一切。
虞少淳垂眼看着她:你根本不爱他,你只爱你自己。
冯青青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发现他的眉目间带着丝淡淡的悲悯。
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的,她说,我们这些凡人,普通人,是最不甘心自己变得平庸的一群人。平庸了,倒不如去死。
自己现在的模样就像当年匆忙结婚时借来的那件粗制滥造的婚纱,冯青青想,磨损了边角的白线露在外面,台下清冷几桌人,脸上是阿谀奉承的笑。
她这一辈子也如此,翻开来看,连字里行间都写满了不堪入目的狼狈和强颜欢笑的逢迎。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这四十余年岁月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好像在逃离那个被辜负的自己。所谓长大成人变老,其实一直仓惶出逃在名为不想平庸的路上,昼夜不息。
如果自己逃脱不了这诅咒般的命运,那凭什么别人可以?
如果自己不可以,那别人也不可以,连儿子也不例外。
冯青青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想让冯周替自己圆梦,还是不想看见几乎复刻了母亲聪明才智的儿子走出小城,成为了十八岁自己最想成为的人。
可是阿姨,虞少淳看着她,心中觉出几分悲哀,你已经不平凡了。能认清自己是凡人的,世间又有几个呢?
冯青青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迷茫这种神情。她看着虞少淳,胸腔中似乎挤出一丝悲鸣,就好像铜柱终于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袭慢慢坍塌的声音。
她抱着头,将身子弓了起来,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哀痛,颤抖着肩膀无声啜泣。
她在哭什么?哭病床上的妈妈,被当做工具的儿子,灵魂颠沛流离的三十载光阴,还是那个被杀死在十八岁的少女?
她跟世界和解了吗?
虞少淳思来想去,总觉得继续看着冯青青在自己面前哭有些不妥,翻了翻口袋想找张纸巾给她擦擦眼泪,可翻了半天都没找到。
冯周从楼下包扎完手回来,就看见自己那位日理万机的母亲和自己男朋友面对面站着,相顾无言。
他心中警铃大作,三两步跑到冯青青面前,生怕她突然发疯要揍虞少淳。
虞少淳见他这幅紧张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退了两步看着那对别扭的母子。
冯青青慌忙将泪擦干,戴上眼镜,又变成了那个雷厉风行的冯医生。
她深深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发现他似乎长高了不少,眉目比原先柔和了很多,眼中平添几分堪称灵动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