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别扭地走了两步,接着麻木的双脚终于感觉到公园土地的松软柔和。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刚从这土壤里破出来的嫩芽,在春天里冒出尖尖角,有些脆弱,却也勉强能活。
终于,在一步两步、五步十步之后,他找回了掌控双腿的感觉,找回了曾经慢悠悠走在春天里的感觉。
吴桥一推着轮椅走在他半个身位之后的位置,车轮滚过轱辘辘的声音让佟语声觉得安心。
他慢悠悠走在前面,因为没有人催着他快走,所以他走得坦然又安心,颇有几分大刀阔斧的感觉。
走路费劲,他就没空分出心来讲话,他就这样闷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着,偶尔听见水鸥扑棱翅膀的声音便抬头看看,末了就又专心地看向地面,一步一步,稳健地走着。
终于,他走得有些累了,一抬头发现自己居然游湖走了半圈,比医生测量的六分钟步行距离远了太多,他坐上轮椅,朝吴桥一笑起来。
那人专心致志跟他走了一路,看他开心,也终于雀跃起来,推着轮椅出发:返程!
回去的路上,不可避免地再次来到楼下。
看到那空荡荡的门口,佟语声的脑海里自动响起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恰巧,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佟语声的指尖,像是一朵素净的梨花。
佟语声忽然心情微动,唱了一句收音机里听过的《梨花颂》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少年的声音在楼道间回响起来。
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第77章小草
春天大概是佟语声最喜欢的季节气温刚刚好,不会因为吹冷风感冒,也不会因为太热而憋闷。
佟语声的状态恢复得实在很好,反复观察过病情之后,李医生批准他偶尔可以回学校待一待,前提是不要做任何剧烈运动。
上一次这么兴冲冲回学校的时候,他和吴桥一还不算认识,转眼一个学期已经过去了,佟语声算了算自己在学校待的日子,少到甚至可以记住每一天都发生过什么。
这次他依旧是期待的,却因为有形影不离的吴桥一陪着,没有那么急切的非去不可的执念。
第二天回学校,是吴桥一一路把他背过去的,或许是因为有不要脸的吴桥一在前面挡着,他挂在吴桥一身上被同学盯着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甚至还能心情颇佳地挥手跟他们打招呼。
到了班里,同学们看他突然返校,也都一个个凑过来向他问好。
许久没在同龄人的集体里畅游的佟语声只觉得幸福得要命,甚至连上数学课都没有半分打瞌睡的意思,挺着腰板精神百倍。
但他也听不进老谢念经,端坐在位置上看了半天,他盯着温言书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又盯着衡宁笔直的脊梁骨看了几分钟,正眼神飘忽着,胳膊肘突然被吴桥一轻轻戳了戳。
那人递过来一张小纸条,佟语声把纸条藏在桌肚下打开,上面写着:我可以跟你传纸条吗?
佟语声一看这话,莫名觉得好笑,便故作高冷地刷刷画了个:?
吴桥一看着佟语声的那行字,有些犯难毕竟文字没有表情,佟语声还故意撇开头不给自己看他的脸,一时半会儿吴桥一完全猜不出他的情绪来。
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尽可能客观地写下自己的观点:我想跟你讲话,但是现在是上课,不可以发出声音。
不到半年前,这人还是个能在课堂上拿起圆规、旁若无人地笃笃笃戳一整堂课的人型啄木鸟,现在却也学会了保持安静、遵守课堂纪律。
只要他想,哪怕不能理解,也是可以学会和适应这个社会的大部分规则的。
佟语声觉得好玩,就故意逗他,写道:你平时上课想讲话怎么办?会找程诺传纸条吗?
那人火速写道:不会,我会做题。
佟语声继续写:那你现在也可以做题。
我做不下去。吴桥一焦急地写了五个字,举给他看,又埋头写了一行字:你坐在我旁边,我就静不下来。
佟语声在课堂上又给他的直白羞红了脸,埋下头去却又忍不住一丝窃喜,暗自发誓,下次再也不要当众随便逗他了。
上午回了班,感觉心情愉悦,下午同样是便又没了力气。
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这么一歇息就又是一个星期没能回去。
他的身体状态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周期生理状态达到顶峰时就需要回到集体中滋养一下心理健康,等精神上充满电之后,又得卧床躺上个一两个星期修补身体上的透支。
医生说他的心态比之前有了巨大的改观,先前的假乐观慢慢变成了真的,因此这段时间,昏厥、窒息、咯血的频率也降低了很多。
一天中午放学,吴桥一推着轮椅送他回家吃饭。
此时已经将近初夏,等不及的夏蝉开始藏在树荫下聒噪,但气温也只是又些许回升,没有到热得让人不舒服的地步。
过两天就要变热了。佟语声看着天说,太热我就不出门了,我第一次晕倒就是在夏天。
夏天的气压和温度对佟语声来说是非常不友好的,动辄喘不过气来,晕厥的情况时有发生。
吴桥一点点头,一面想着夏天是不是该把佟语声接回自己家吹空调,一面推着佟语声从野水湾的绿荫中穿过。
夏天和野水湾总是能融合得特别融洽,初来乍到时,吴桥一根本没有心思注意这些街景,现在才发现,这深藏在葱茏间的小巷,是整个城市最破败的伤疤,却又是这山城里最茂盛的一隅。
留在野水湾的,大多都是腿脚不便的老年人,或是还没来得及走出去的孩子。
三两个小孩儿叽叽喳喳拿着水枪,边跑边滋,险些溅了他们一身水,吴桥一捉鸡崽一般,一把提溜起带头的熊孩子,让他在空中扑腾着嚎哭了两声,又一把把他放回地上大赦天下了。
他们慢悠悠走到拐角,那个小卖部准时准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每次经过这里,吴桥一都忍不住多看一眼那些用铁丝绑在树干上的小零食,明明学校旁边的小店也卖同样的东西,但放在橱窗里、绑在树干上,似乎就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小卖部的爷爷照旧朝他们招了招手,给他们递来了两瓶娃哈哈。
吴桥一调转了轮椅的方向,双手接过娃哈哈。
佟语声教过他,谢谢你比谢谢听起来更真诚,他就有样学样,乖巧而礼貌地道:谢谢你。
爷爷愣了一下,笑起来,摸了摸吴桥一的毛茸茸的脑袋。
吴桥一耐心得等他揉够了,转身要走,老爷爷就诶了一声,喊他们留下。
接着就看他慢慢走到柜橱后面,翻找了半天,掏出一个小盒子塞进了佟语声的手里。
定睛一看,是一个浇水就可以长出苗苗的草头娃娃。
拿回去玩。老爷爷笑着说,顺顺一看到这个就要玩。
顺顺就是老爷爷车祸去世的孙子,佟语声没见过他,却知道他和自己一般年纪、喜欢喝娃哈哈和AD钙奶、还爱在每年春天都种一只草头娃娃。
为了感谢老爷爷的礼物,吴桥一帮他把今天进的货都搬进屋里,佟语声就坐在轮椅上和他聊天。
顺顺要是还在,就能和你们一起玩咯。老爷爷笑着说。
佟语声觉得心酸,但看着他眼角的褶子,也忍不住笑:要是我爷爷还在,应该也能经常陪你唠唠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