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女子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然后才反应过来,等等,什么叫不用还债了?
不用还了!屋里的你没听到么!天神娘娘没和你说?!
女子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倒抽一口凉气,记起来。
我方才是做了个梦,虽然有些记不清了,但似乎确实有个神仙娘娘,给我说不用还债了没错,确实,确实不用还了啊。
十分奇异地,回想起梦的一瞬间,女子就信了梦中的话。
这夫妻两个,皆感到肩头上好几座大山,就这么插上翅膀飞走了。一时间,甚至觉得这间满是尿骚屎臭汗味潮气的茅草木屋里,干净明亮许多。
不是外面下雪了,才有这么亮啊。往外一看,女子面上挂起的笑容顿时撤下,难怪觉得这么冷,如何是好,我还没给这三个小家伙改冬衣
愁云同样袭上汉子的头顶,但他很快展颜,拍了拍他婆娘的手臂。
既然不用还债,今年要不买新成衣吧。
那要多贵!女子顿时怒道,真要新衣,不若让我去打几尺旧布新步也行。
新衣服,要买新衣服了吗?
地上,年长些的姐姐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听到几个字,不由眼神发亮。
已要和自家汉子吵一架,指责他不会节省的女子,借屋外雪光看到大女儿喜悦神情,带尖刺的言语又咽了回去。
即便如此,她也要发威道:
好了好了,快睡。
汉子又拍了拍她,道:
先算算咱们还有多少钱,买窗户纸也要铜板。
女子嘟囔地应了一声,下床掀起破布褥子,在底下的霉稻草里翻了翻,从一块松动的木板下提起一个小麻袋。
麻袋微微一晃,就叮当作响。姐姐起身,将风吹开几个洞的窗户关严实些,汉子和女子就摸黑数铜板。
没数几个,汉子的声音突然大了。
怎么就这些?!
女子声音跟着高上去。
当然就这些!你忘了?咱们家买了万里号的粮!
汉子的声音便又弱了下去,连道:
啊,是,啊,是。
万里号算得上却月城里一顶的粮商,要在这年头当粮商,可得有大本事。它家最大的本事,就是最近几年从未断过粮。在其他粮店去村里也收不到粮的时候,他家竟然还能拿出米粮来。
所以万里号前段日子突然开始卖日粮,说是提前交一笔,订满一季,便可每一日或者每两日三日,来拿一笔米粮。
这听上去和单买无甚区别,甚至还不如单卖,因为订满一季要交一大笔,而江北百姓几乎没什么积蓄,哪能出得起这个钱呢。
但若将万里号给出的一季米粮钱,平均分成九十日算,可比大伙儿买散装的米粮,要便宜近三分之一。
这可节省了一大笔!
心动人众多,这个家也是,于是不得不又借了一笔债,才凑足够。
汉子想了想,弱着声音道:
也没办法,还是米粮重要。而且为凑这笔钱欠的债如今不用还了,算起来,还是咱们占了便宜。
那糊窗纸暂时放下,稻草可以找人讨一点,明天搞完,我就去瞧瞧有没有什么长工。
女子将铜板一一清理回小麻袋,声音也低了回来,道了一声好。
他们难得要带着一点期待睡去,突然听到哐当一声响。
躺在夫妻二人中间的小儿惊醒,张嘴就哭了出来。女子连忙抱起小儿,刚想唱什么,又听到哐当哐当哐当。
院子里的缸!
弟弟醒过来大喊道。
方躺下的姐姐冲过去打开门,什么都没看清,就哎哟了一声。
什么东西砸了进来,砸在她脚上。姐姐弯腰去抓,抓到一手冰寒。
冰阿娘,是冰!
下冰雹子了!汉子反应过来,分明是十月啊!
话音落,本就破败的茅屋顶,给连串冰雹砸穿,于是屋里一个瓦盆也遭了秧。
快,快把碗盆收到床底下!女子立刻喊,一家人摸黑动了起来。
茅草屋顶在冰雹下几乎不顶什么用,但至少他们还有一个屋顶。这家人在却月城里,已然算得活得过去的人家,此刻甚至庆幸起他们有一张木床能保护碗盆。
但还不等他们收拾好,忽而有人敲门。
是同一个院里的邻居家婶子,顶着冰雹拍他家门板。
周当家的!周娘子!快出来,出事了!
什么事?冰雹吗?
汉子打开门想问,话未出口,邻居家婶子连珠炮一样道:
你家也买了万里号家的季粮是不是?
这件事周家方才还在回顾呢,汉子当即点头道:
买了,怎么?
邻居家婶子尖声道:
大事不好!万里号拿咱们交的季粮钱放贷,现在所有债都没了,他们钱收不回来,没米粮给咱们啦!
女子从她家汉子身后探出头,声音一样尖利起来。
没米粮?我们家是交了钱的!他家放贷收不回来是他家的事,怎么能不给咱们米粮!
说的是啊!邻居家婶子道,我们得去堵万里号的粮店,找他们要个说法!你家去不去!
去,去!
周家汉子和周家娘子都说,和这邻居家婶子一样不顾冰雹,冲出门,甚至没给屋里三个小孩留下半句话。
姐姐看父母离开,成熟地抱起还在哭的小弟,要和二弟一起缩在床角,这里屋顶比其他地方要结实,不容易被砸到。
会有新衣的喜悦之情,已经散去。七八岁的女孩担忧想着下顿饭。
没关系,至少还有住的地方。
听到冰雹子叮当哐啷声,她回忆几年前只能窝在破庙里的日子,又安心些许。
不想,她父母脚步声还未完全远去,突然有人踹开整个院子的大门。
火把光芒照亮了窗户,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姐姐看到几个衙役冲进来。
院子所有人,都出来!衙役们喊道。
他们喊的很大声:
你们房东要收回院子,所有人,带着你们的家当,都给差爷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3/10捉虫
第62章叁日(二十三)
以债贷维系一方,就如聚沙成塔,轻易可得,然潮过塔倒,雨落塔塌,风吹塔毁。
这句话,竟是卓远说出。
他这道画影全然老去,许是受干哑嗓音影响,听上去竟是有些些悲悯的。
巫庙之中,老婆婆主祭低低唱经声不停,隐隐猜出会发生什么事的任飞光悚然向外望去,际目为重重黄墙所阻,看不到此刻的却月城,看不到整个江北。
越过茫茫飘雪,只有天穹上黑云像是巨蛇般交缠游动。
倒映在他心境之中的亮点,是朵朵烛光,在那无形涟漪扩散出去后,他们刹那灭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