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朴素的回答,李朝霜又笑了。
他张开手,向周围越靠越近的众厉鬼示意,问:你们呢
众厉鬼,众污秽形成的模糊人形,面面相觑。
半晌
想活下去。
找到娘亲
吃饱饭。
十年前在天星吃到的那碗粉,至今想念。
想和黄郎在一起。
见到她
李朝霜看到远处,一个圆脸的小巫祝,一个脸十分不起眼的小巫祝,所化的鬼魅,浑身是血,拉着对方的手。
在巫庙里的日子,竟然是最快乐的日子。
是啊。
李朝霜还看到一污秽聚成的模糊人形,好似个拿着长弓的猎户,应该是归属于邪神,但还没死的人,叨叨絮絮地说:
一家人永远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活着。
好痛,想活着。
我们,只是想活着!
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金钱。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卢氏一家不明白周围为何会变成这般,愣在那里。李朝霜则潇洒地一脱氅衣。
至今为止,庇佑保护他多次的浅灰纱氅,叫李氏的天眼随手丢到一边。
如此一来,他靠近厉鬼时,就不会将厉鬼灼伤,杀死。
李朝霜游向卢双。
他道:我这种天生什么都有的人,哪怕说着不想要权势,不想要名声,不想要金钱,也不会有人相信。
但应该会有鸟相信,李朝霜想。
短暂分神不曾表现在他面上,下一刻,黑发青年沙哑的声音高昂起来,喝道:所以,卢双先生,诸位
予吾汝心。
他对惊讶的卢双勾起嘴角,右手按在厉鬼的胸口。
予吾汝手。
李氏的天眼右手握住厉鬼的手,不顾粘上的黑泪。
予吾汝神中剑!
谢崔嵬大喝道。
一双金眸,陡然迸发出照亮整个地下水脉,外加地面上清华池的,璀璨亮光!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后小修了一下。
第88章肆日(二十三)
长明宫深处的某间小小宫苑。
转眼就见到东皇太一的背影快消失,卓远想也不想,追上去。
但就在他迈入阴影的前一刻,卓远敏锐发现,周围环境发生了些微的改变。
起雾了。
浓腻雾气有如牛乳泄地,叫无形的手推向四面八方,将万事万物笼罩在朦胧下。
卓远只是转身的功夫,四方便已然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先前还如卫兵包围犯人般拥在他身边的无数草木,皆变成涌动白雾中,一些模糊又扭曲的黑影。
微风依然吹拂,轻拍脸面的雾气潮湿温暖,隐约带着一丝卓远熟悉的兰奢馨香。
是清华池泉水的气味!
现下在清华池的,只有李氏的天眼难道是对付公子朝霜的陷阱出了什么问题?
无回剑出鞘了?就算是无回剑出鞘,公子朝霜一样只能驱散缠绕他本人身上的污秽才对。
洪福寿禄万万岁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此。
异人可以祓除自己身上的污秽,却不能驱散其他人体内的。
这污秽根植于人们心中,就算一个人可以不对钱权名色动心,难道他能让别人同样不注重钱权名色,能让别人不努力向上爬,能让别人心甘情愿俯下身当垫脚石吗?
当然,他可以强行压制旁人,或者说道理,或者花钱,总之威逼利诱,让旁人安分待在原地。但他之所以能叫旁人安分不多想,不正因为他比一般人更具权威?
既然利用了这份权威,便也落入世道的比较中。
在人之上,在人之下,常人自有评判的标准。
公子朝霜这种超然的出身,于他而言,钱权名色,大概轻飘飘就像过眼云烟吧。
李氏的天眼或许会说,比起那些肮脏的东西,不如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
但如果没有瀛洲李氏和谢剑主为他带来金钱权势,公子朝霜这种生来羸弱的男子,甚至没法在大荒上活下去。
他不可能祓除
卓远自我催眠般低语,他和洪福寿禄万万岁都如此坚信。
然后,前左都督听到,雾中有清脆的声音在呼唤他。
小远!
卓远一下子辨别出这许久未曾听过的声音,不由瞪大眼睛,怒意崩裂在眼角。
谁!竟敢?!
他猛地转身,寻声看去,就见一个穿雪白长衫的总角小童,兴高采烈地对他招手。
是他,是那个时候
卓远听到那声呼唤时,就知道出现的会是谁,哪怕心中波澜万丈,面上没有半点动容。
他看到另一个眼熟的小童,怀中抱着比自己还高的画卷,手上提着包裹好的文房四宝,摇摇晃晃向白长衫总角小童跑去。
这抱着画卷的小童,面容看上去像是卓远的儿子。
卓远没有儿子。
很少人知晓,作为权倾朝野的佞臣,他身边居然没有女人。
所以他知道新的小童是谁。
是卓远自己。
他用画笔描绘过千万个他,唯有尚未束发前的他,这个一派天真的他,从没有叫卓远落到纸上过。
前左都督凝视年幼的自己数个呼吸,此刻,他的眼神恐怖到,认识他的人见到就会退开的地步。
最多十岁的卓远,丝毫不知晓,有人正用如斯恐怖的目光看他。小童抱的物什太多,跑过去时摔了一跤,差点哭出来,直到一开始出现的白长衫小童抱怨着扶起他。
卓远的狼毫笔甩出一条刀锋。
刀锋穿过他们,鼓着腮帮的白长衫小童,和破涕而笑的画卷小童,全无感觉。
他们毕竟只是过去的幻影罢了。
见此,卓远不再犹豫,转身朝印象里宫苑大门走去。
在这样的大雾中,他已无法潜入阴影,既然如此,就用正常方法脱出这个幻境。
耍弄诗中境,文中境,画中境,是文士的拿手好戏,卓远不会困在这里,对过往的记忆他毫不留恋。
地面的实感不曾改变,宫苑大门没有移动到别的地方去,虽然看不大清,但走偏一点时,能感觉到枝叶拂过衣袖。文士有方法判断六感上的真伪,他心中稍定,加快脚步,奔向东皇太一离开的方向。
但清脆的交谈声像是风一样,追赶他的耳侧。
小声点,我偷偷带你进来的。
多谢殿下但太傅说,我们今天应该读《礼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