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说那是为我的喷泉演出。
我用手绢擦掉脸上的水痕,在他肩膀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这场声势浩大的秀。
艾伦,你的责任是维系这个世界运转,而你对我太放任了。
这个世界正在运作,只是以不同的方式。
你不是个太正常的机器人。
你也不是个太正常的主人。他滑稽地说,眼睛闪烁着远处的灯光,显得很生动,很有神。他看起来太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这一切景象使我脱口而出,艾伦,你有设计原型吗?
他扭头看着我,好似我终于破解了他留下的一个谜题,孩子般微笑了。
是的。他回答,我有人类原型。
设计师的儿子是一个身体单薄的学生,因为隐性基因带来的疾病,需要经常卧床,因此他最熟悉的景色是医院的窗外。艾伦说设计师保留了他意识的备份,以此为原型创造了他。
他那时候在窗台上种了一些芝麻,很快就长到及腰,一连串地开花。他认为那是他很少拥有的东西之一。
你经常回顾那些回忆吗?
我不会忘却,所以常常想起。
都想些什么?
学生的认知是很有限的。艾伦一边想一边说起来,我记得窗台上的芝麻花,它们像一串安静的铃铛似的,他一向觉得那很可爱。前往医院的路上有家面包店,那种甜蜜的香气让他记了很久;病房的花瓶里总是插着鲜花,他的父亲坐在靠床的椅子上,用刀子耐心地削苹果,而且摆成小海龟的姿态,用两粒苹果核做它的眼睛。有一回窗外打网球的孩子的网球飞进来,砸碎了玻璃窗,他的父亲大发雷霆,他倒觉得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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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的小世界。
但也有孩子的快乐。
那些跟你自己的记忆有什么区别吗?
从他的角度看,世界总是更富有感情。他出神地想着,他父亲把他的意识复制到网络,以他为基础写入程序设定,就成了我。他死去后,我继承他的样貌继续长大,被定格在他父亲最期望看到他活着的年纪。可我不是他,我的一半由数据构成。我不能跟囚犯交往,这是设定。以前在您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我没事做时,会操控着家用机器人,在它们的家里溜来溜去。
我想你一定见到很多。
我只观察,从不干涉。一百多年来。他们没有赋予我干涉的权利。艾伦指了指眼睛,无论好的坏的,我都看在眼中。学习,观察,他们与我究竟有什么不同。
你有什么发现?
人们总是很情绪化。要这个,不要这个,喜欢,讨厌。而有些东西,他们嘴上说的内容和真正想的并不一致,他们的内心会...更加复杂。
复杂往往激发出难以预料的事件。
那些事件从来与我没有关系。这么多年来。没人会和机器产生连接,这方便了我学习。
而我选择由你爱我,你立即接受了这条指令。
这是下达给我的第一条指令。
我以为人们一直在给你下达命令。看管这个世界的,或者整理房间、送洗衣物...等等。
那是给机器的我,不是给个人的我的任务。
所以你很寂寞?
也许吧。艾伦沉思着说。有时候我很难判断自己的情感。
或许那不是你的情感,只是逻辑运行的产物,在这种性格设定下你应该产生的情绪。这么说着,其实我自己也产生怀疑。一部分机器,一部分完整的人类意识,这两者加在一起,为何不能算是活人?
这很难界定。
我看着他,成人的外表,却有我见过的最为干净的一双眼睛
我的情感模块很迟钝,但我希望我能感受。实际上,我认为我正在感受。
感觉怎样?
我感觉我正在存在。您让我像一个人存在,而不是千千万万机器中的任意一个。
长夜将尽,天际隐隐有明亮的迹象,我让艾伦停下海洋的喧哗等待日出。艾伦伸出手,指着东方的一颗星星说:那是您。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启明星作为今夜的最后一颗未灭的星,幽幽地闪烁。
我不是那么灿烂的东西。
但是同样珍贵。艾伦看着它。过了一会儿,补充道:也同样遥远。
可你为我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艾伦思索着,过了一阵子才慎重地回答,照顾你,看着你,满足你的需要,当你快乐的时候,我就想要微笑。这难道不算是有意义吗?
他凝视着东方的晨星,告诉我诚然这个世界是个游戏盒子,也是他仅有的世界。假如要我为您毁掉它是我情愿的,让它为您变得更美也是我情愿的。爱是属于我对您的情感,我尊重您的一切决定。
就算我终将离开?
就算您终将离开。他用照旧的带有一点瓷质的忧郁声线说道。就像我之前说过,您存在本身就让我感到快乐。就算您不在的时候。
夜色褪尽了,海鸥在转蓝的天空中低飞,时不时嘹亮地鸣叫,一只招潮蟹在沙滩上踽踽爬行,在曦光的映衬下,沙滩犹如遍布着闪光的金子,海水不歇地涌上来,发出令人安心的冲刷声。我坐在艾伦的肩膀上眺望海面,几条海豚在海中央跳跃玩耍,时而溅起巨大的水花。
这实在是个愉快的清晨。
你认为什么是真正的爱呢?
我认为爱应当是一个人心中蕴藏的感受。艾伦说,因为爱,而愿意为对方做些好事,让对方能按照原本的样子更快乐地生活。
人类一般会因为爱而生出心愿,想要得到,想要索取和支配。因为我爱你,我想要你,你最好也回应我、重视我。
一旦想要支配对方,爱就变作个人欲望的延伸。艾伦讲。我想,爱不会是那么复杂的东西。
也许吧。我嘟囔着。
我祝愿您快乐。他静静地说。
103、机器18(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