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抛开这些,此事不就成了内阁上赶着要为他选贤举能,排忧解难?
谢如琢细细看了内阁呈上的名单,亲自提朱笔圈了大半,又将吏部与工部的两人对调了位置,指尖轻敲着桌案,沉思少顷,最终还是搁了笔,合上递还给何小满。
那份名单上还剩下四个被略过的名字,何小满轻皱起眉,重新打开奏本,指着其中一个人的名字,道:此人是孙秉德看中的人,当初坪都陷落,以他的职位,本不能跟着北上,孙秉德让他以自己学生的身份入了队伍。此番他也是孙秉德一力荐举的,而且据奴婢所知,此人这些年在兵部的考评一直不错,应该不是泛泛之辈,从主事升作郎中亦是合情合理,陛下为何不用他?
谢如琢在华扬舲这个名字上停顿了会,眼神如山雨欲来,一下黑沉下来,抿唇道:具体原因朕现在不能说,总之朕心里有计较,并不是故意要与孙秉德作对。
何小满看谢如琢的神色像是另有隐情,识趣地不再多问。
这个名字牵动了诸多前世记忆,谢如琢闭目将回忆排出脑海,转头看着何小满,想着若是他也有前世的记忆,现在不仅不会让自己用这个人,说不定还会想尽办法赶尽杀绝。
前世最恨这个人的,该是何小满才对。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宋青来,问道:前几天宋青来去东厂找你了?听说是因为你抓了他的人?
何小满手指微蜷,这事他没报上来,想必是卫央说的,他退后一步,曲膝跪下:奴婢知罪。
我没有怪罪的意思,起来吧。谢如琢扶起何小满,我说过的,这个督主你当的开心就好,你做事有分寸。
何小满口中说谢陛下,心里却再清楚不过,谢如琢刚才是真的有警告之意。宋青来那天说的没错,谢如琢信任他,但也信任卫央,说到底是不想锦衣卫和东厂任何一方坐大,互相牵制以达平衡。
谢如琢转而又意味深长对何小满笑:伴伴,你藏着的那件衣服就是宋二公子的吧?
刚心思百转千回地想完事,何小满又被自己唾沫呛住,红着脸偏头咳嗽。
几年前他们还在冷宫的时候,何小满只从钟鼓司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和一些简单的必备之物外,只有一件银白色的飞鱼服包得最是妥帖,每日都要拿出来瞧一眼,生怕哪里被蹭脏了,哪里被虫蛀了。
谢如琢问过他这是谁的,何小满支支吾吾就是不说。
那时谢如琢就知道,他心里有人了。
前世他发现何小满对宋青来格外关注时就全都明白了,几年前的宋青来大概还是个总旗,所穿飞鱼服是银白色的,听说他们相遇是在一场大雨中,宋青来把自己的飞鱼服脱下来披在了何小满身上。
从此再难忘怀。
想来何小满从没在人前露出这般羞得无地自容的表情,还要欲盖弥彰摇头说不是,谢如琢忍不住就笑出了声:好,我不问了,不过宋二公子很好,值得托付。
何小满又被自己唾沫呛咳了。
谢如琢笑够了,终于去看桌上摊着的最后一本奏本,是宋青阁呈上来那本,他没细看就合上了,说道:这本留中吧,时候未到。
各地卫所军早已是腐败重地,贪墨受贿已司空见惯,吃空饷的情况更是亟需严查,卫所每年上报朝廷的人数与实际人数定然相差甚大,但那些查无此人的,朝廷仍按人头数发粮饷,最后自然全都进了卫所军官私账上。
大虞每年花在军费上的银子最多,但花的都是冤枉钱,也难怪几年前国库就已亏空,养出的军队却毫无战力可言,如今的卫所军可能大部分人连刀枪都拿不动,吃喝嫖赌估计个个拿手。
而绥坊的卫所又与北疆关系密切,下面的卫所几乎全是与北疆几位总兵穿一条裤子的,朝廷年年有人上奏请求彻查绥坊卫所,最后全都不了了之,只因无人敢去查。
宛阳宋家算是洁身自好的,与绥坊卫所没什么联系,但谢如琢怎会不知宋青阁上奏的本意是什么。
他怕朝廷查的不是这个,查卫所不妨碍他们的利益,顺便还能削弱另外三家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不过,宋青阁已是如今武将中为数不多的清正之人,此番上奏彻查卫所确实有为国之心,只是身在他这个位置,面对这么个废物朝廷,有些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然连养活自己都难,更别提打仗了。
所以谢如琢纵使知道他此举目的并不单纯,也不会说穿。
至于彻查卫所,前世在这事上栽过不少跟头,这辈子谢如琢已有计划,要查,却不是现在。
留中不发的结果在何小满意料之中,他点点头应下,看了眼殿中刻漏,估摸着某人已入宫,说道:陛下不是要去学骑射吗?教的人应该已到了。
谢如琢皮笑肉不笑道:你真去找岳亭川了?
何小满心里暗自好笑,装作讶异道:陛下说的不就是岳亭川吗?难道奴婢听错了?
谢如琢心中有鬼,没反应过来这是在揶揄他,耳朵尖微红,装模作样咳了一声:没、没听错,对,就是岳亭川。朕这就去找他。而后落荒而逃地去内殿换衣服了。
这身黑色骑装面料轻薄,穿在身上轻若无物,谢如琢在冷风中搓了搓胳膊,十分后悔昨天好死不死要让何小满去找岳亭川。
他这一世本来就会骑射,没有什么学的必要,之所以说想学是别有意图,然后现在要他在岳亭川面前装傻子?
这算个什么事!
一路无甚意趣地走到骑射场,谢如琢愣怔顿住脚步,呆呆看着不远处那一抹白影,肩背线条平直,窄腰长腿,微侧着头与御马监的少监搭话,但他话很少,多半时候只是点个头以作回应。
谢如琢的嘴角已不自知地勾了起来,回过神又轻咳一声,木着脸走过去,沈辞回头对他笑了下,跟着众人跪下行礼。他让众人平身,打发走了御马监的人和身后跟着的禁卫,冷声道:怎么是你?岳亭川呢?
陛下还生臣的气?沈辞只略起了身,单膝跪在地上,他太熟悉谢如琢这种心口不一的样子,忍笑道,陛下不想看见臣的话,臣这就走,去找岳将军来。
说罢他还真打算起身就走,谢如琢瞪大眼,气急败坏道:回来!朕让你走了吗?
沈辞乖乖回来,点头道:哦,那臣不走了。
谢如琢:
他气沈辞耍他,又气自己突然脑子不灵光变得傻兮兮,脸上阵红阵白,干脆留给沈辞冷漠的背影,去看桌上的几把弓,耳中却留意着沈辞有没有跟过来,听到脚步声渐近,松了口气,轻哼道:伴伴去找的你?他怎么跟你这么好?居然还骗朕。
因为督主深知陛下心里所想。沈辞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密事。
谢如琢脸颊更是透红,横他一眼:沈辞,你是不是找打?
沈辞靠近了点,嘴角含笑,眼神却很诚恳:那天都是臣的错,陛下不要生气了。当年宫里出事的时候,臣就知道不会再看见那样一个六殿下了。那天其实是陛下自己多想了,臣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与其说臣想念六殿下,不如说臣是心疼现在的陛下。因为陛下原本可以不用背这么重的担子,把自己逼得这么累。他叹口气,抓抓头发,陛下应该知道,几年前臣就不太会说话,现在也依旧没什么长进就是了。
见谢如琢眼底已有了浅笑,沈辞知道这是不生气了,且多半在装模作样,他又笑道:陛下要是觉得不解气,就把臣拖出去打一顿吧,臣身体底子好,五六十下还是撑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