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开国子监上,杜若本就是支持的,之前谢如琢提醒他多与这些年轻官员们接触,杜若也做得很好,他本就是君子心性,对谁都自然带着三分亲近,待人接物挑不出错,加上他又总能悉心引导年轻官员们如何熟悉六部事务,如何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年轻官员们的拥趸者,倒是无需谢如琢操心什么。
年轻官员们认为杜若学识渊博,在年轻士子中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他曾经所做的文章现在仍在朝中朝外传阅,不管有没有入仕,读书人都看过他的文章,再说杜若心性纯直,大虞第一君子的名号不是瞎说的,迁都后重开国子监当为朝廷招揽更多有志于振兴大虞,重整山河的年轻士子,由杜若主持最为妥当。
臣觉得此事不妥。孙秉德在那群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叽喳喳完了,才慢悠悠开口,旧年国子监也曾一度废止,重开时选中的主持者后来是毫无疑义的国子监祭酒,会成为每一个国子监学生的座师,非声望极盛之鸿儒谁敢担之。杜若的学识能力臣也认同,但陛下别忘了,他连而立之年都还未到,如何能担此重任,陛下信任他臣无话可说,但把此举是不是把人捧得太高了?
谢如琢至此还一句话没说,其实孙秉德说的话句句在理,杜若确实太年轻了,他中探花时才十八岁,入朝这么多年,而今也不过二十六七,他的声望已到了旁人要年过半百时才能到的地步,成名过早是好事也是坏事,有时一下把人捧得太高确实会适得其反。
但不知道为什么,要不是孙秉德提醒,谢如琢总是会忘记杜若还这么年轻,会忘了那个曾经暗中帮助在冷宫的他的人当时才刚及弱冠,就敢偷偷做这么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可能就葬送了自己的前途,而现在这个人还敢与在朝堂上混斗了二三十年的孙秉德对抗,孙秉德在朝堂上混过的日子都能与杜若的年纪持平。
在如此年轻的年纪走到这般光景是杜若的能力,有些人可能就是天才,读书读得好,到了朝堂上也依然是游刃有余的政客。
元翁的担心也有理。谢如琢赞同了一句,又道,但主持重开国子监也未必一定就要做国子监祭酒,这个职位之后换一个更合适的人也未尝不可。朕是觉得元翁与六部中能主事的爱卿近来都忙于新政,脱不开身,新政对元翁很重要朕也知道,倒不如让下面的年轻官员去做这件事,给元翁和几位阁老都省省力,安心推行新政。
这番话无疑又把孙秉德还想说的话堵了回去,看似说得客气,实则在暗示他,新政现在可是你的命根子,你要是选择插手国子监,那新政要是出了差错可就是你自己分了心没管住事。
果然,要皇帝全然放手新政之事还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新政有时竟成了束缚手脚的累赘,成了皇帝可以威胁自己的东西。
末了孙秉德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新政确实是自己不能放弃的东西,也注定要为之牺牲一些了。
谢如琢优哉游哉地看着孙秉德的神色一变再变,最后那无奈之感颇有几分不得不认命的心酸,他费了好大劲才没笑出声,轻咳一声,道:朕有一个法子不知诸卿同不同意,让杜若主持此事定然会有人觉得不妥,因为他太年轻,担不起重责,也不符合往日的规矩,未免到时候选定了人还有人暗中反对插手,不如一开始我们就选出一个最能顺应群情的人。
孙秉德预感皇帝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微皱眉道:陛下有什么法子能顺应群情?
朝中遇有大事皆要廷议,此事自然也不例外,但如何廷议朕想改一下。谢如琢早已想好了对策,不紧不慢道,廷议时,每个人都可以举荐一个你们觉得可以胜任主持重开国子监的官员,将你们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写在司礼监发下的纸上,无需署名,写完后由司礼监收回,诸卿在纸上写下的名字哪个最多就是谁来主持此事。此法完全由诸卿举荐,诸卿推选,当为顺应群情之举。
孙秉德和韩臻那帮人当场脸色就变了,着实没想到皇帝会出这么个馊主意。
所谓廷议,虽说是皇帝要兼听则明,所有官员皆可说出自己的意见,但朝堂上的派系之争往往使得廷议成了最激烈的战场,各个派系的官员就某一争议唇枪舌战,战到最后谁也不服谁,还是看谁手腕够硬谁能说服皇帝采纳意见。
因而廷议时,每个官员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举动都需以派系的利益为准,背后承载着派系的压力,可能有些人觉得对方的提议也有道理,但只因派系之争就必须选择支持己方意见,将对方的意见贬得一文不值,廷议也就因派系之争而早已变味,成了派系之间的辩论才最恰当。
但谢如琢提出的这个法子毒就毒在一下就抓住了廷议的症结,抓住了派系之争这个关键,而后直接破除了这个弊端,廷议时无需顾虑自己背后的派系利益,无需顾虑自己做出的决定是否会遭到派系的打压,提自己的意见不需要署名,完全抛开了派系和成见,公允评断。
廷议素来要由大家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为君者兼听则明,最后做出决断。陛下此举有违祖制,从前未曾尝试,若有变故谁来负责?孙秉德二话不说,先反对为上,而且由司礼监记录大家的举荐人选真的公允吗?谁又能知道最后的结果有没有被篡改?
哦,元翁是觉得司礼监不够公允啊,那没关系,朕也可以换锦衣卫,换御马监,或者元翁来提一个?谢如琢笑盈盈道,到时候也可以在朝中选一些官员在做记录的人身边做监督,全程看着人家有没有作假有没有篡改,元翁可以亲自来看,不知这样可否打消元翁疑虑。
历来早朝都只有四品以上官员,还有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能来,其他官员是没有资格来的,但有时为了议一些要事,也会让一些四品以下的官员同来,比如近日朝中因重开国子监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今日六部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大多来了,还有翰林院中的一些年轻官员也被叫来。
但杜若因正处此事风口浪尖之上,今日避嫌没来,若是来了,谢如琢倒是很想知道杜若会不会当廷和孙秉德吵一架。
明知道孙秉德的疑虑根本就不在做记录的人是否公允上,他就是瞎找了个理由反驳,但谢如琢还是耐心地给出了解决之法,俨然一副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想来是为这法子准备很久了。
孙秉德果真哑火了,约摸又在想还有什么能反驳的,但那些年轻官员都不想听了,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站出来讽笑一声,道:元翁莫非是对自己想选的人如此没有信心,觉得抹去署名推选就定然不成了吗?
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抢在孙秉德说话前也嘲讽道:还是说元翁怕有些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一旦抹去署名,就不会选事先说好要选的人?
谢如琢又憋了下笑,这些年轻人真是太不给孙秉德面子,就差直说孙秉德你管不住自己人听你的话还好意思说什么吗挂在嘴上,他装模作样敲了下桌子,肃着脸道:两位爱卿不可对元翁不敬。
两人告了声罪,向孙秉德道了歉,但孙秉德气得已经说不出话了,而更气的是,这些人贬损的事十分有理。
一个派系不可能真的坚不可摧,大家都是为利而聚,究竟是有几分真心愿意跟着你大家都心里清楚,若有一天他不再是首辅,他完全相信这些人会在第二天就倒戈向新的首辅,或是别的什么人。
利益构筑起的派系愿意为了利益牢牢抱在一起,也最是脆弱,只要破除头上罩着的派系二字,说大家像一盘散沙也不过分。
而皇帝此举就是破除了派系二字。
谢如琢觉得孙秉德现在一定在暗暗咬牙切齿,藏在袖子里的手说不定还在捏拳头,他依旧很有耐心,等孙秉德平复心情接受今天要是不答应自己就下不了台的现实,而后满意地听到孙秉德终于冷冷说道:就按陛下所言举荐人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