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冥思苦想许久,画出了图稿,然后带着图稿出去了一整天。他寻了父亲相熟的铁匠铺,让铁匠铺打造这样一个面具,又找了裁缝去做内甲。
忙忙碌碌,寻找材料、反复修改,从正月里到三月初,面具与内甲终于制作了出来,完全契合妹妹的身躯,让她穿上身后的负担感降到最低。而期间,他跑了无数次舅舅家,费尽唇舌,终于说服了舅舅和舅娘同意这个计划,其间表兄赵子央也帮了不少忙。他还抽空,携着礼物拜访了父亲昔年在锦衣卫之中的老友刘教头,他故意穿上内甲,蒙了面扮作不能说话的模样,请求刘教头开后门让他加入锦衣卫。最后好心的刘教头同情他们家的遭遇,应承了下来。
三月十七日登记参军的那日,孟子修假模假样地走了个过场,名字是填上了新兵花名册,但体检并没有查验,就直接勾了优良一档。
但自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孟旷了,孟旷这个身份,自此以后让给了妹妹阿晴。孟旷的功名也自动放弃,妹妹替了这个身份,就代表着孟旷这个秀才投笔从戎,自此以后不会再考功名。而他已经为自己想好了新的身份,取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意,就叫孟子修。他曾听父亲提过家中好像还有一个旁支在南方,几代单传后断了根,最后一代算辈分应当是自己远房的堂叔。他就利用这个不知名又早逝的堂叔,作为自己未来的身份罢。
翌日,他就离家了。因为害怕别离时的场景,害怕看见妹妹们哭泣,他天未亮就离了家。背着包袱,戴着斗笠,杵着手杖,一路行至朝阳门时,已是戚然泪沾襟。传奇话本《宝剑记》中有一句话近几十年来颇为流传: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此时此刻便当真是伤心欲绝,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自己的两个妹妹。但这条路他既然已经选择踏上,便再也没有了回头路,他必须咬紧牙关,勇敢又坚定地走下去。
在朝阳门,他寻到了等在此处的赵氏粮行的几个伙计,这几个伙计都是舅舅安排过来,送自己去南京的。他们此行原本的任务是至通惠河码头,押运一船北方的莜麦自运河南下南京,恰好可以捎带上孟子修。
城门开后,他们在晨钟声里出了城,一路去了通惠河码头上船。自出生至今十五载,孟子修头一次离京,挥别在这个生长之地太多五味杂陈的情感与记忆。此一去归期难定,但归来时他必要带回佳音。他站在船尾远眺京城轮廓,目光幽远凝肃。
第100章【旧事孟子修篇】路漫漫其
万历十一年三月末,孟子修抵达南京。因着赵氏粮行伙计的照看与护送,一路顺遂,并未遭遇任何不测。烟花三月,江南正是草长莺飞、遍地花开的时节,过惯了北方生活的孟子修,头一回亲眼见识到诗句中的江南风土人情,着实令他心情畅快了许多。十五岁的少年郎,再如何沉稳早熟,也还是有孩童的心性。
赵氏粮行在南京有一个相当大的分号,前商后院,孟子修起初就被安排入住于商行后的住宅之内。抵达南京时是午前十分,不顾舟车劳顿,他立刻就出了门,打算去熟悉一下城中的街道。有个伙计带着他,一路沿着街道信步而行,却不曾想当日午后下起了绵密的小雨,孟子修没有打伞,归家时衣衫都被打湿了。虽然他紧赶慢赶地换了干衣,用热水沐浴,却还是着了凉,第二日就发起烧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这一病竟然病得十分严重,五六日下不得床,烧得浑身酸软无力,头晕脑胀。粮行的伙计们请了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大夫来给他看病,这位老大夫是闻名遐迩的名医,瞧了他的病,开了几副药,竟让他一服就好了。大夫还说他身体是先天不足的气虚之状,外邪极易入侵,需要调理。他给孟子修开了几副方子,按照时间先后标定好顺序,严格遵从医嘱药方拿药煎服,大约一两年后,能将他的身子调理到比现在好八成的地步,往后就不会这般容易染病了。孟子修实在大喜过望,没想到昔年罗道长都医治不了的顽疾,这位老大夫居然能有办法调理好。一打听,才知他是遇见了当世神医。
这位老大夫名唤李时珍,东壁堂神医之名如雷贯耳,孟子修也是听过的。他当真是运气好,老大夫正在编写一部药典,云游四方,遍尝百草,恰好近期于南京落脚。他在南京城最大的同济堂药铺临时坐诊,每日看病者都络绎不绝。伙计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他请过来。实在是因为被孟子修吓坏了,还以为他要不久于人世了。
李时珍最后叮嘱孟子修,待身子调理好了,最好能经常活动经络,有助于他强壮身体。如果他愿意,就去同济堂,老大夫得空会带着他打一套五禽戏,行气导引,十分有用。老大夫还说,近半年内他暂不打算离开南京。
孟子修没有想到自己一来南京就遇见了贵人,也许是时来运转,孟家遭受了太多的苦难,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如果他的身子能好转,那他就能做更多的事了,自幼体弱的他深知身体才是一切的根基。
于是在南京的第一年,他将自己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调养身体之上,专心遵从李时珍的指导进行药物调理、食补和锻炼,一年之后,身体确实大为好转。他在写给京中家里的信有提到自己的身体好了很多,但他估计妹妹们如果不亲眼见到他当下的状态,是不会相信信中所言的,权当是他出门在外报平安。
当然,血海深仇他不可能忘却,调养身体的同时,他也切实地展开了调查。在离京之前,他已经对父兄之死做过简单的调查,前前后后存在三个有疑点的人,他都一一记了下来。首先是唯一知晓父亲将李穗儿从诏狱中劫出的人管狱所的副千户褚一道。其次是悬梁自尽的黎老三黎许鸣,有必要调查他本人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最后则是李穗儿,这个姑娘也是有嫌疑的。
管狱所的褚一道他眼下查不了,这件事他已经和阿晴商量过了,交给阿晴来查。而穗儿身份实在太过神秘,他一时之间也无法寻找到切入点去查她,只能暂时搁置。黎老三以及与其接触过的人,是他目前最主要的调查方向。
离京前,他已经从黎老三家中附近的信客,还有邻居,包括黎老三的几个关系非常好的酒友口中掌握了一定的情报。
据信客说,黎老三从万历十年时就开始与南京的某个人书信往来,二人交流十分密切,信客说他几乎每月都要将南京来信送与黎老三,但信封之外并无落款,他也不知道写信人是谁。两人传递的信都很厚,包得也很严实,里面似乎写了很多内容,神神秘秘的感觉。由于是私人信件,黎老三从不走官方的传讯途径,就让民间的信客送,那段时间信客能从他手中捞到不少好处费。
邻居则告诉孟子修,黎老三往日里都是一身锦衣卫制服,管狱所和家里两头跑,生活很规律。但自从万历十年开始,他时常不去管狱所,反倒便装出门,不知去哪儿,有时还会出远门,好些日子才会回来。
这一点也从黎老三的酒友口中得到了证实,黎老三确实时常便装出门,有个酒友提到,有一回他在京中潞王府外瞧见了黎老三,一身便服,坐在王府外的小摊边上,似乎在监视着什么。另一个酒友则说,某回他和黎老三饮酒,黎老三与他提及不日要出一趟远门,在他的一再追问下,他才告诉酒友,说是要去一趟湖广衡州,之后他确实出去了很久才归来。
这几条线索,暂时只有孟子修知晓,他也没有告诉妹妹孟晴。主要是他害怕孟晴在京中胡乱去查,惹出事端,毕竟她眼下处在身不由己的境地之中,自己不在她身边,没有人看着她劝着她,就怕她一头脑热把事情办坏了。他还是希望自己先把事实都查清楚,再转告给妹妹们。
根据这几条线索,孟子修基本上能得出这样的推测:黎老三与南京的某个人通过某种渠道取得了联系,他或许受到了委托,委托人很有可能就是南京这位与他联系的人。而他的调查内容显然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潞王。这一点,可以从他监视潞王府和去湖广衡州两点得到证明,因为湖广衡州是潞王的封地,万历十年,恰恰是潞王尚未前往封地之前,彼时衡州正在修建潞王府。
他离京,首站就选在南京,并不仅仅是因为赵氏粮行在南京有一定的产业,可以照看于他,也是因为这一条直指南京的线索成为了他调查父兄之死的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