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脖颈上有着一圈陈旧的伤疤,似乎是锁奴隶的铁项圈留下的,眼睛是碧绿色,如同秋后的湖水。
母亲的本能让她奋力挣扎,眼看着就要被夺走孩子,她终于嚷出了声。原来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即使竭力呼喊,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首领抢过孩子,刚想摔死,她就扑了上来,抓住那孩子,发出焦急而凄惨的嘶叫声。
她撕开了那孩子的衣服,那孩子有着和她一样的金发,和雪一样的肌肤,在他的脖颈上,用细细的金链穿着一颗牙齿,那是一颗狼的犬牙,狰狞而锋利,足有两寸多长。
西戎人的孩子有佩戴狼牙的习惯。但谁也没有猎过那么大的一头狼。
但在传说中,是有那么一头巨狼的,被西戎人的祖辈猎杀,狼牙一直传了下来,直到这一代的首领察云朔,才丢失了其中一颗。
女人看见西戎人的神情,知道他们认出了这颗狼牙,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瞬间,西戎的小首领是意识到了的,但他还来不及伸手,就看见那希罗女人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然后纵身跳下了呼延河。
她的金发在奔腾的河水中闪烁了一下,就被卷入了水底。而那个戴着狼牙的、一直安静得让人害怕的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消失在河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冬天,蒙苍满了五岁了。
他自幼比兄弟都健壮,虎头虎脑的,爱吃肉,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摔跤了,力气大得很,又聪明,他兄弟虽然多,但他母亲是正妃,是天山上部族的首领之女,身份最高,所以察云朔最喜欢他。他的哥哥们都怕父亲,他不怕,一听说察云朔回来了,就跑到了主帐里。
父亲。
又长高了。察云朔伸手想抱他,被他双手抱住了手臂,用摔跤的姿势教起劲来,憋得脸通红,到底拗不过,察云朔稍一用力,他就跌坐在地毯上,穿着厚厚的皮毛,笨拙地想爬起来。
察云朔哈哈大笑,他身形魁梧,不过三十来岁,面容雄伟英俊,十分霸气。他拿出给蒙苍带回来的弓箭,看着他摆弄。
上次答应你的给你了。他问蒙苍:这次想要什么?
蒙苍抬起头来看他,知道他过不久又要出门了,真就歪头想起来。
我要个奴隶。
奴隶?察云朔惊讶:奴隶不是到处都是吗,你要多少。
我要父亲帐篷外面那一个。
蒙苍很有信心地看着他,他知道父亲从来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但这次他失算了。
帐篷外面的那个不行,这次我给你带几百个奴隶回来,让你随便挑。
蒙苍气愤地跑出了帐篷,他虽然还不高,却很结实,也不等随从,自己掀起沉重的毡帘,冲了出来。他一出帐篷,就看见了那个奴隶。那是个比他大不了两岁的男孩,穿着薄薄的衣服,被绑在柱子上,整个人都被埋在了大雪里,只露出一点身体,他的头发是非常灿烂的金色,在雪地里尤其显眼。
蒙苍走到他旁边,发现他比来的时候还要昏沉了,身上滚烫,嘴唇干裂,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他好奇地把耳朵凑近,听见他喃喃道:我是希罗人,我不做西戎人。
真是个傻子,蒙苍心想,希罗人有什么好的呢,都是奴隶,我们西戎人才是英雄。
又是一年秋日。
草原上的屠杀大都发生在秋天,牛羊肥美,负重也多,杀起来方便。西戎人刀强马快,一天时间就能洗劫数百里内的部落,威慑整片草原。不然当年莫罕部落被屠杀的事也不会至今仍在草原上流传。
这次遭殃的是白羯人,迟交了马鞍,引得察云朔大怒,自从前年在千叶城受了箭伤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所以更加急切,手段也更铁血了些,几乎像个暴君。白羯正好撞在了刀刃上,于是下了和十几年前一样的命令,杀光成年的男丁。
白羯人也不软弱,死到临头反抗起来,在呼延河谷设下埋伏,拦了路,逼西戎人下马,出其不意,竟然险些打赢了。西戎人这次的队伍是由察云朔最宠爱的蒙苍王子带领的,蒙苍身陷险境,险些重伤,大怒之下,屠杀一直蔓延到了附近的部族,怪罪他们不提早告发。
附近都是些小部落,常年放牧,吓得四处奔逃。其中有个极小的希罗人部落,里面都是金发的希罗人,温顺如绵羊,又都生得漂亮,连杀人不眨眼的西戎勇士们,杀起来都有点手软。一位西戎勇士找到一个草堆,发现一对母子躲藏在其中,孩子不过六七岁,是个男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一双碧绿眼睛,十分可怜。
西戎勇士也不过十八九岁,见那母亲泪流满面,眼中满是哀求,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刀。刚想让他们躲好,只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原来这里还有。
说笑的是西戎南大王呼里舍的儿子哥颜,他身边几个都是西戎的贵族少年,都是杀戮惯了的,见母子两人难分难舍,又生得漂亮,都大笑着跳下马来拉扯,也不用力,只跟一群猫玩弄老鼠一般。偏偏那希罗女人挣扎不开,情急之下,狠狠咬在哥颜的手腕上。
哥颜登时大怒,一脚踹翻那女人,从她怀里揪出她儿子,刚要折磨,只听见耳边利刃声响,顿时脸上一暖,是温热的鲜血喷了满脸。
一柄极锋利的弯刀,从他身侧穿过,一刀将那母子二人的胸膛全部洞穿。那希罗女人脸上神色仍是恐惧,但瞪得滚圆的眼睛内却满是震惊。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又或许,是因为杀她的人,有着一头和她一样的,太阳般耀眼的金发。
金发的主人神色淡漠地抽出刀来,策马而去,追逐着其他在草原上奔逃的希罗人,手起刀落,所过之处,一片血红。
绝望的希罗人大声呼喊着,哭泣着,死前呢喃的希罗语,和他童年记忆中母亲哼着的歌,一模一样。
赫连惊醒了过来。
许多年来,他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呼延河,梦里草原的天色一澄如洗,鲜血洒在枯黄的草叶上,有着温热的腥气。
屋内的酒宴仍然热闹,他听见蒙苍大声的说笑,整坛的酒倾倒在碗里,发出清冽的水流声,清冽这个词,也是他从汉人的书里看到的。西戎人不爱看书,尤其看不起汉人的书,察云朔常说,汉人就是看的书太多了,所以打不过西戎人。
他离了席,走到外面花厅里来,使馆的花园里种了许多花木,他正想看看是什么花开得这么香,只听见身后脚步响,有人跟着他走了出来。
他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看着容皓朝自己走来。所有的汉人中,这是读书读得最多的一个,也是最有趣的一个。看得出这些天他吃了不少苦头,整整瘦了一圈,连眼睛也微微陷了下去,是日夜在冥思苦想的缘故。赫连忽然有点想笑。
他不是爱笑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这个容大人就变得意外地轻佻而刁钻,嘲笑失败的猎物不是什么好习惯,许多强者都输在这上面,他见过狼被垂死挣扎的胡羊顶伤,但只是忍不住。
容大人。他笑着道。
容皓显然也知道他这笑的意味,只是站住了,戒备地看着他。他本来生得清俊美貌,敖霁适合锦衣烈马,他却很适合这种文士儒衫,越发显得清瘦风流,腰只剩下细细的一把,连挂着的麒麟玉佩都显得太重了。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