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青觑着脚边那把青铜匕首,目眦欲裂。
是一了百了地死,还是千夫所指地活?
几乎是本能地,他捡起匕首,刀刃划破颈上薄薄的皮肤,鲜血滴落指尖,那烫热的温度,令他浑身一震!
不,不能死,我就这么死了,临海城下那数千亡魂又该如何?谁人为其伸冤?何时才能瞑目?
凌寒峰上那座屹立了千年之久的剑圣玉雕,从十几岁起,自己就一直追寻的青衣与道心,难道就要泯灭在这里?
魔族圣女,南君迟鸢,绝不是像世人了解到的那样简单。
想杀她,非集齐四块烽火令,召出传说中夜良明王的佩刀诛邪不可,而能够驾驭诛邪的人,至少是半圣。
飞升成圣,渡劫境即半圣。
放眼当今世道,无一人可担此任。
那么
叶长青缓缓阖眼,喉头一滑,将最后一口桀骜的血气吞下,握刀的手轻轻放下,端平在胸前,嘶哑着嗓子,沉声道:主人,我愿臣服,愿入魔道,愿为你而战。
夺烽火,斩同俦,自那一刻起,铺洒在他面前的,就是一条不归之路
凌宗主说得对!公道来的太迟了,我们已经等了快两年了,不能再拖下去!
妖人欠我家三条人命,他一日不死,我父母兄弟一日不能瞑目!
叶长青,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
出来也好,省得躲躲藏藏找你不见,今天大伙在此,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对,碎尸万段,为无数正道冤魂偿命!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人杀了,业造了,其中曲折,也确实,没什么好与人述说的。
就连最为亲厚的掌门师兄,都劝他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也罢,一个疯魔的妖人而已,行事哪里还有原则可言?
他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历尽艰险,一个人朽烂成泥。
不知何时,幽幽的魔焰又烧了起来,像冥火一样勾人魂魄,寸寸缕缕,剥茧抽丝。
他深深太息:究竟,自己还是败给了魇灵,败给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心魔
好累,真的好累,一闭眼,就对上无数怨魂厉鬼惨白的脸。
与迟鸢一起死在冰冷的石榻之上,是他前世失了心的五年里,最深刻的期盼。
明知不可为,而肆意妄为。
那样放弃一切,孤身屠龙的勇气,一生只会有一次。
再多,不可能了
神魂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心跳也一点点趋于静默,周围什么都没有,像一片死地。
可就在他几欲放弃的时候,忽然有一道不属于此间的声音,穿透进来!
八十七只羊,八十八只羊,八十九只羊
山火纵横时不觉得什么,但当一切尘埃落定,不再喧闹时,少年独自数羊的声音就特别明显,清中带哑的声线十分平静,就这么听着,任谁都想象不到,他刚从凶险无比的魇灵梦境中脱身出来。
九十只羊,九十一只羊,九十二只羊
这不掺任何杂念的信任,仿若一江冷水兜头泼下!
魔焰无可抵抗,垂死抖了几抖,灭得彻彻底底同时,叶长青受缚的神魂猛地一悸,原本已停止了跳动的心脏重新回温。
他身形晃过几下,虾子一样弓下腰去,单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气。
对,我还有事没有做完,不能就这么睡过去,我还有,还有
倏地一抬头,温辰昏迷的样子闯入眼帘,白衣尽毁,布料与后背严重的烧伤创口黏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肉,哪里是皮。
可他的面容,明明就是沉静的,和那不远处一声一声数着绵羊的少年,并无二致。
九十三只羊,九十四只羊,九十五只羊
叶长青听着看着,莫名就有种落泪的冲动,他略仰头,紧紧鼻翼,忍了下去,再平复时,眼梢已然带了笑意。
不得不说,魇灵有两下子,方才编织的那几个梦,是真的扎进他心坎里了。
两个月前,在魔郎君寝宫外,他下不去手伤那一片生谱傀儡,可一刻钟前,却清清楚楚地重温了一遍手刃同袍的经历。
可叹他以为,转世重生,自己真的不会再有勇气面对这些东西,直到
少年睁着一双半魔异瞳,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那日之后,叶长青面上没什么,实则懊悔了好久,夜里总是睡不着,去回想,去假设,如果当时能够早一点,就早那么一点点,也许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正是他的优柔寡断,害徒儿小小年纪就染上那么深重的魔性,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根除。
十四五岁的时候,自己还忙于和掌门师兄撒娇捣蛋,漫山遍野地游玩儿,可这孩子
哎
他长声一叹,双手抱起对方轻飘飘的神魂,自重生以来,身上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奇迹般地松了一下。
真好,这种被人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这种披了满身杀戮,转身之时,路的尽头依然有人在等的感觉,真好。
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叶长青形容不出这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他只是想笑,想迈开沉重的步伐,朝前方安静等候自己的人走过去。
域不在了,被毁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这副破败的皮囊,正被一双无形的手,一针一线缝合起来,须臾之间,就遮住了底下的腐朽和阴暗。
他走得并不快,甚至有点点磨蹭,好整以暇地等待许诺的数字到来
九十六只羊,九十七只羊,九十八只羊
温辰蒙着眼睛,五感闭塞,脸上的肌肉却很放松,好像什么都不怕似的,淡定地一个一个数:九十九只羊,一百只羊
蓦地,他身体一轻,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推了进来,下一刻手被人牵住,一直失效的听觉骤然恢复。
叶长青温热的鼻息扫在他耳廓上,低语时,音色十分柔和:师父已经错过一次了,怎么还会再错第二次?
魇灵死了,走,我们回家。
第078章同心镜(一)为师这墙根好听是吧,都给你听出鼻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