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岚的本意是连夜赶路回山,可楚怀玉少年人心性,爱玩儿,在山上守寡似的憋了好几年,早就坐不住了,此刻望着十几里外花市灯如海的洛阳城,眼睛都直了。
叶岚凌空踏着佩剑,淡淡道:想去就说话。
啊?楚怀玉受宠若惊,喜上眉梢,谢谢,谢谢师尊!
一年正月十五夜,洛阳城上元佳节,只见月色灯山,香车宝盖,有耍杂戏的,舞狮舞龙,骑竹马,扑蝴蝶,打花棍,翻筋斗,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街边一间梨园戏坊的舞台上,几个盛装艳抹的伶人正咿咿呀呀唱着戏本
青衣一勾腰,水袖翻飞: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勇猛武生: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青衣上前一步,唤道:大王!
武生放下佩剑,跨坐在旁:这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楚怀玉不识戏本故事,只见得台上两人一唱一和,开始饮酒叹息,正满头雾水的时候,身侧叶岚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戏本讲的是霸王别姬的故事,传闻从前有位帝王名叫项羽,与人相争天下大败而归,带着妃子虞姬退到了乌江之畔,自觉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决意背水一战。
被人看出不懂戏本,楚怀玉脸刷的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找补道:师尊,我读书少,好些民间传奇故事都没听过,要不,你给我讲讲?
嗯。叶岚点了点头,态度不褒不贬,对着台上一来一往的青衣和武生,徐徐地给他讲起了霸王别姬的故事始末。
楚怀玉听得认真,佩服地赞叹:师尊,你懂得可真多。
叶岚闻言,淡淡一笑:这有什么,老百姓这些戏本故事,这么些年换汤不换药,也不说推陈出新点别的,二十几岁看过的戏,到现在了还在演。
什么?
楚怀玉猛地一愣,傻乎乎地问了句:师尊,你竟然还亲自看戏?
?这问得叶岚莫名其妙,眨了眨眼,什么叫亲自看戏,难不成为师看戏还要找人代劳?
呃不是。楚怀玉囧,不知该怎么表意才合适,结巴了半天,心虚地说,弟子只是以为,师尊你一心求仙问道,应该不会在意这些人间烟火气。
叶岚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移开视线继续看戏了。
糟了,师尊又不高兴了。
楚怀玉懊悔地想着,只道是自己说错话触了霉头,当下也没敢再问,胆战心惊地将目光转回到台上的戏,面上虽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紧张得不得了。
良久,一直到虞姬挥剑自刎的场景,身畔一声叹息传来,声音轻如鸿毛:你看,纵然是项王这样的英雄人物,也逃不过生离死别的痛苦。
嗯?
楚怀玉一惊,转头目光灼灼只见那张脸于明月和灯火下出尘得过分,像被冷雨洗礼之后的寒梅。
其实,烟火人间很好,我也很喜欢,只不过叶岚垂下眼帘,低声回忆,二十岁时,我曾辞别师尊,下山游历人间,整整十年,在九州无数的乡野城镇落过脚,寻过道,亲眼看见过洪水和饥荒,看见过流民四野,饿殍遍地,记忆最清的一个画面,是北方之地一条萧条的商路两旁,躺满了被天灾和妖魔杀灭的人,野狗肆无忌惮地撕扯尸体。
我当时很愤怒,将盗尸的畜生杀得一个不剩,可又能怎么样,依然救不回那些枉死他乡的人。
我撅了一个大坑,把尸体一个一个地归拢进去,可那是在戈壁,很荒凉,北地的狂风一起,沙尘漫天,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坑底的那些面目就被彻底遮盖
那一天,我就在想,这辈子一定要去问问那凉薄的天道,苍生何辜,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悲苦。
彼时,唱腔曲调和喝彩闲聊交织在一处,大街上喧天一般的热闹,叶岚的声音就像一滴微不足道的雨滴,一落下,就汇入茫茫的大海中,遍寻不见。
楚怀玉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一时有些无措:师尊,你怎么忽然这么说?
就是想起来了,随便说说,你听过了,就当过去吧,不必在意。叶岚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唇,一转身走出了人群,将台上悲痛欲绝的霸王和四面缭绕的楚歌抛在背后,顺着满街如龙的灯火华盖,往东方一苍凉的小窄巷走去。
师尊!楚怀玉急匆匆地追上来,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叶岚微微一侧脸。
你,你楚怀玉面上红白交错,忐忑地问,你一直不愿意收徒,不只是像掌门真人说的那样,因为太孤傲所以看不上别人吧?
得道之路艰难,高处不胜寒。
牵挂越多,痛苦就越多。
叶岚皱了皱眉,态度有点冷: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隔着一尺的距离,楚怀玉定定地望着那双眼睛,回想起方才看戏时闪烁着的不一样的光,良久才喃喃地道:也不能怎样。
是啊,能怎样呢,自己一个废物,又不能帮上他什么。
忽然,巷子口一个卖饰品的小摊吸引了楚怀玉的注意,说了句师尊,你先等等,就一路小跑过去了。
他手巧,做什么都顺,更不提往日里早已编过很多遍,却一直没胆量送出去的剑穗,买了几缕纯白的丝线,就低着头开始巧夺天工。
半个时辰后,城外小河边。
这是?
叶岚接过来,摊在手心看了看,只见疏淡的掌纹之间,一只剑穗静静躺着,没有任何珠玉金银雕饰,只在中间挽了一朵雪白的梅花结,两绺细腻柔软的流苏顺着分叉而下,整个模样朴素温雅,宛如清水出芙蓉。
他抬起眼,目光中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讶异:送给我的?
是啊,楚怀玉腼腆地笑了笑,只希望这么个小玩意,能带给他一点暌违已久的烟火气,师尊,你那把灵剑问道好看是好看,可光秃秃的,也没个装饰,我想了想,这样简单的白梅穗子正好衬你的气质。
对方未发一言,他忍不住追问:师尊,你觉得怎么样,喜不喜欢?
叶岚轻轻一莞尔,低声说:还可以。
凌寒剑圣恃才傲物,极少当面夸奖过谁,能给出这么个答复,已经是百里挑一了。
一直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楚怀玉欣喜若狂,可当眼前明光一闪,那把质感清凉如冷玉、斩过万千妖魔的灵剑递过来时,他却彷徨了:师尊,你这是
叶岚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穗子都给我编好了,再帮忙系上,不行吗?
哦哦,好。
楚怀玉咽了咽口水,小心谨慎地接过来,捧着天下第一人的佩剑神兵,手都有点不稳当,一个剑穗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花了整整一盏茶功夫,才宣告结束。
之后,他一抬头,见着潺潺流过的小河水边,青衫雪剑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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