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芷听他这么称呼自己,微微一怔,敛上了那点微末的情绪,说道:是早该做了断的,如果早点说清楚,也不至于让你有了心魔,这些年,是阿娘对不起你。
心魔已除,元君没什么好道歉的,厉闻昭手指轻摩着杯口,笑意冷然,元君要是真有这个闲心,倒不如拿着你的宝珠,去复活你想复活的人。
你以为我想复活谁?素芷忽然反问。
厉闻昭没说话,握着杯盏的手却是不自禁发紧。
我想复活的,是你阿爹。素芷在笑,像是自嘲,当年有些话想问,却一直没有机会再问,如今,我一听到有玄冥六天珠,立刻就来了。
你当年在亲手杀了他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后果,厉闻昭顿了顿,声音淡了下去,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你错了,素芷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你阿爹是甘愿死在我手上的,当时你太过年幼,我便是说了,你也无法明白,而今日,我就要将事情全部一一告诉你。
厉闻昭沉默相对。
素芷:当年,你阿爹刻意接近我,不过是想攻打天界,所以我们在一起的前一百多年里,从未有过孩子,他也瞒得很好,哪怕是南天门被破的那夜,我也没敢想过是他。
你阿爹是魔尊,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自己自始至终都瞒得住我,素芷说到这,忽然冷笑了一声,可是他忽略了一点,你身上一半是魔族的血,一半是神族的血,我又怎么会什么都看不出来?
厉闻昭坐着不动,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我以为,他是爱过我的,要不然,怎么会有了你,我还以为,他在有了孩子以后,会放弃攻打天界,素芷忽然顿住,像是某种情绪难以压制,她微微缓了几口气,才继续说道,如果这不是我以为就好了。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惜,他走在了新年的第一场雪里,我还记得那天夜里,他对我说,若有来生,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只不过一切都晚了,要诛杀他的,不是我,而是三十万天兵的职责,是我临川元君的职责,如果我不是要守护天下苍生的元君,如果那天没有看到你跑过来。
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陡然用手捂住了眼,深吸了几口气。
厉闻昭默了片刻,沉下声,轻声安抚:都过去了。
那天,我本来是想随着他一起去的,天太冷了,他一个人走,太孤单,素芷缓和了情绪,继续说道,可是,我看见你哭着跑过来,我就知道,我命不该绝,我还有你。
厉闻昭望着她,不说话。
素芷:你不是好奇阿娘为什么会那样对你吗?今日就全部告诉你,因为你太小,因为你更喜欢你的父亲,也因为,你看到了你父亲是死在我的剑下,所以我不得不那样做。
厉闻昭沉默到现在,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差不多清明。
素芷为了让他接受父亲的死,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让他以为历书衍是被自己害死的,为了让孩子深信不疑,她甚至亲自动手,假意要灭口。
你阿爹有自己要背负的东西,而我也有,我们为此束缚,无法善终,如果我当时要告诉你真相,你会怎么做?是去恨你阿爹,还是恨我?你一直都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的。素芷几不可查地叹息。
真相只会将你困在两难的境地,阿昭,我不想见你如此,夜夜难寐,所以,我必须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让你活得轻松些,我不想让你连恨都没办法恨。
人总要有恨,往往恨,才是支撑我们走下去的理由,素芷一鼓作气地说道,我宁愿你是靠着恨走过来的,而想要消除恨,再简单不过的方法就是释怀,那天鬼域与你重逢,我其实想过,要死在你的手下。
她说到最后,终于抬眼望住了厉闻昭:但是你没有杀我,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么多年来,是我错了,恨并不能让你泯灭本心,我的阿昭,一直都很懂事,有你,是我的福分。
厉闻昭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九宸派人传信告诉我,那天之后的事情,还告诉我,那位江公子是你的软肋,想让我借此威胁你。素芷想起跟厉闻昭站在一起的人,想起厉闻昭笑时,从眼角眉梢透出来的柔和与暖意,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阿昭,下回记得,软肋要藏好,不要什么事都给别人看出来,变为威胁的把柄。
出乎意料的,厉闻昭没接话,他沉默地近乎执拗,像是竭力在掩盖着什么,他目光从茶盏上离去,望向外面,这一瞬,他仿佛看见了许多过去的影子,他们来来往往,身形交错,神态各异,却皆是面容模糊。
阿娘很高兴,你选择了一条自己的路,三千坦途,无论最终通往何处,总归是有回家的路,素芷看着他一动不动,忽然笑了笑,我能看得出那位小公子,也很在意你,见你如此,我今朝夙愿也了。
厉闻昭闻言,终是看过来:什么意思?
阿娘守了一辈子的人间,却没见过这方土地是什么样的,素芷平静地笑笑,而今物是人非,余生寥寥,我只想去人间看看。
厉闻昭看着她,良久后,说道:代阿爹也看看,你守护了一生的人间吧。
素芷含泪,重重点头。
***
江淮一众人都等在鬼域的入口,临近傍晚的时候,才见厉闻昭闲庭信步地从里面走出来。
他的身旁并没有素芷,只有他一个人跨过了长桥,朝江淮走来。
在见到人的时候,江淮心里弥漫着的担忧总算消散,他小跑到厉闻昭的面前,问道:看师尊样子,应该是谈话还算顺利?临川元君回去了?
回去了。厉闻昭避重就轻,将第一个问题带过去了。
那你呢?我总担心你会不好受。江淮又问,他本来想去握厉闻昭的手,想到这边还有这么多九嶷山的人,不大好,所以手停在半空,又收回来了。
厉闻昭从未对那些人说过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以,在他们眼中,江淮只是个近来被偏宠的弟子罢了,没什么奇怪的。
怎么了?厉闻昭笑着拉过他的手,攥住,轻声问,阿淮是心疼了?
我手凉,不好。江淮边说边要把手抽回来,他找了个借口,其实心里还是觉得太亲昵的动作,叫人看去了,会被议论。
有何不好?厉闻昭不给他抽出来,反而是捧住,对着他的掌心哈气,这样还冷不冷了?
热息喷洒在掌心里,酥酥痒痒的,惹得江淮忍不住发笑,一直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了。
厉闻昭见此,才松开手,脸上笑意更深了:你笑起来更好看。
江淮抿起唇角,笑着嗔怪他拿自己寻开心。
楠竹和白渺不忍直视,两个人分别背过身去,扶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致在心中下了决定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要不然早晚得被秀死。
于是,楠竹像赶小鸡的一样,撵着子弟们朝外走。
药方留给你了,我就先去抚仙山庄了,那里还有个人心结未解呢。白渺朝楠竹挥挥手,而后唤出了自己的坐骑,先离开了。
厉闻昭不知怎的,忽然把江淮打横抱起,而后一掠身,消失在了天边,剩下楠竹一个人带着一众子弟,望着天大喊:厉闻昭,你去哪儿?你手下你都不要啦!说好的让我做你大爷呢!你想毁约是不是!你给我回来!
厉闻昭没有理会他,而是抱着江淮,直朝北掠,许是心情大好的缘故,他的眸光里有年少时才有的肆意与风流。
暮色沉沉,将天边的云染出一层绯红,四周的景色在不断倒退着,耳边此时都成了呼呼地风声。
师尊,我们去哪儿?江淮攀着他的脖子,怕他听不清,有意抬高了自己的声音。
厉闻昭一弹指,幻化出一朵云,踏上去,笑着回道:去我先前说的那个地方。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