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其他人,这会很可能有一箩筐的问题要发问,但谢云书一点拖拉都没有,他起身下地穿衣服一气呵成,电话没离手:你把地址告诉我,还有,你是在家里还是在户外?
仇浪报出来一个小旅馆的名字,地方很偏远。
谢云书套着衣服袖子,把小灵通从右手换到左手,又检查了下钱包,揣上钥匙:你给裴寂穿好衣服,穿厚一点,外面在下雨,小旅馆有前台吧?前台有人值班吗?
有有,是个小姑娘,仇浪忍不住抱怨,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一点忙都帮不上,只会哎呀乱叫
谢云书的吩咐从容俐落:你让前台给你弄点冰块用毛巾包着,捂到裴寂额头上,裴寂还醒着么?
没有,我叫他他都不怎么听得清了,吱吱哼哼的
谢云书往自己包里又塞了件厚外套,随即背上书包,拉开房门,在玄门里换鞋,再出门。
他一边大步踩着阶梯往楼下走一边有条不紊道:我现在下来了,到你那里至少二十分钟,你给裴寂喂点温盐水,喂不进去就灌,灌不死人还有,你把裴寂的证件和他之前的病历都带上,再让那个服务员给你准备一件雨衣
仇浪打电话到谢云书这里完全是病急乱投医,他之前联系了好几个平时处得不错的哥们,但那些人不是早睡了没接电话,就是害怕家里大人根本出不来,没想到谢云书真的接了电话,还真的出来了。
谢云书沉着冷静的声音也让仇浪镇定了下来。
等谢云书打车到了那家小旅馆门口,仇浪已经把谢云书让他做的准备工作全都做完了。
裴寂的情况比谢云书想象得要严重,他身上内伤叠外伤,发烧又引起发炎,整个人像是在锅里煮过刚捞上来,浑身热气腾腾,完全不省人事。
谢云书把自己带的厚外套穿到裴寂身上,又把雨衣也给他披着。
外套和雨衣都有连帽,把裴寂裹得严严实实,然后谢云书让仇浪搭着手,把裴寂过到他背上,一路把裴寂背进出租车,又从出租车里带出来,背进医院里。
适逢流感,医院的急诊室里外都是人。
医生,我们病人情况比较严重,人已经没知觉了,您方不方便给我们先看?谢云书言简意赅,直奔重点,医生果然让他先把病人放到了诊疗床上,其他病人也没有特别反对。
仇浪是后来才跑进来的,他抱着谢云书的书包,气喘吁吁,手里的雨伞往下滴着水:云、云哥
谢云书背着个百十斤重的裴寂,愣是把仇浪甩后面一大截。
你在这里看着,谢云书接过书包,把钱包拿出来,对仇浪说,我去补挂号,医生应该会给他开个病床先挂水,他去哪你都跟着,有事给我打电话。
仇浪直愣愣地看着他。
谢云书一拧眉:听到没?
哦哦!仇浪慌忙点头,知道知道!
谢云书微叹口气,摇了摇头。
仇浪裴寂这样的少年,正是华国第一代小皇帝,他们被家人保护得太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平时咋咋呼呼日天日地,真遇到什么事,就跟个孩子一样六神无主。
谢云书匆匆离开急诊室。
仇浪走到诊疗床旁边,值班的医生已经给裴寂做了简单的检查,医生朝四周望了望,喊道:这个病人家属呢?
我我,我就是他家属!仇浪颇有些新鲜自豪地回答。
你是病人什么人?医生狐疑地看着他。
我是他哥!这是我弟!
医生看仇浪不太靠谱:把他送来的那个小伙子呢?
仇浪机智地回答:那是我们大哥!去挂号交钱了!
医生点点头,问:病人满十八了吗?
还没呢,他虚岁十七。
他身上这外伤怎么来的?
仇浪实话实说:被他爸爸打的!
医生眉头皱死紧,忍耐着没说什么。
仇浪赶紧把裴寂的病历递过去:医生,这是我弟弟的病历,我弟弟没事吧?他是不是要住院啊?
医生没答话,翻着裴寂的病历,坐到办公桌后面开始写药方。
这时有个护士进来了,她让仇浪拉着裴寂的胳膊,往裴寂腋下塞了根水银温度计,交代仇浪:你捂着他胳膊,过五分钟把温度计拿出来,再出去叫我。
仇浪乖乖说:好的,谢谢护士阿姨!
年龄不过三十上下的护士很不悦地瞪他一眼。
仇浪丝毫没察觉出护士阿姨对他有意见,他站在床边牢牢把裴寂夹着体温计的那只胳膊给他按着,低头叫了两声:裴哥!裴哥!
裴寂脸蛋通红,眼睛紧闭,长长的眼睫毛耷拉着,在灯下一颤一颤,眼睑下一圈青灰,孱弱得不像话,他似乎听到了仇浪的声音,干燥的嘴唇蠕动了两下,仍然没有睁眼。
仇浪的心思却定当了许多,至少他觉得他裴哥人在医院里,是肯定不会死的,而大功臣显然就是谢云书,仇浪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书呆子,关键时候还是挺用得上嘛!
夜半送诊,免不了一番兵荒马乱。
医生先给裴寂开消炎药挂水,然后才开始采血做一系列检查。
谢云书挂号拿药缴费,在几个楼层里跑来跑去,终于回到病房里歇口气。
护士正在给裴寂上药。
谢云书走近床边,不由倒吸了口气。
裴寂趴在病床上,上身裸着。
少年单薄苍白的肩背上浮凸着一道道鲜明的鞭痕,因为发炎,所有的血痕都红肿着,看上去怵目惊心,刺得人眼睛血红。
这是谁干的?谢云书压低了嗓音问仇浪。
仇浪小声说:他爸。
有当亲爹的这么打儿子的?!谢云书一时没控制住,声音都变了调。
仇浪招招手,示意谢云书跟他出去。
两人坐在病房门口的塑料凳子上,仇浪挠了挠头:云哥,等裴哥醒了你可千万不要问他,他最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他爸打他的事了,这是他雷区,谁点谁炸
这他妈是他能不吭声的事儿?谢云书愤怒,家庭暴力永无止境,他打算就这么挨一辈子打?
那能怎么办啊?那是他爸啊,总不能去报警吧!仇浪先苦着脸,又异想天开,现在我们裴哥是打不过他爸,不过以后裴哥会长大,他爸也会变老,那时候就不定谁打谁了!
滚蛋!谢云书哭笑不得,这他妈说的是人话?
仇浪撇了撇嘴,还是只能说:那怎么办啊。
是啊,他们能怎么办啊,他们只是十几岁的孩子,经济尚未独|立,连筋骨都还未长齐,即使再叛逆再桀骜,他们依然天生臣服于这个社会的某些强权,只因他们还是孩子。
谢云书只见过裴寂的父亲一次,是在裴寂的葬礼上。
那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军官一身戎装,脊骨笔挺得就像后背里杵了一把剑,他的脸上虽没有过多表情,但眼睛里血丝弥漫,苍凉哀伤从骨缝里渗出来,那是遮掩不住的丧子之痛。
谢云书沉默半晌:裴寂他爸打了他,还把他赶出来住小旅馆了?
仇浪说:那倒不是!头几天伤得重的时候裴哥是被按在家里养伤的,后来能跑了他就跑出来了,但他不肯去他表哥家,也不肯去我家,因为他爸一下子就能把他找出来,所以他自个儿找了个小旅馆,只有那种小旅馆不跟他要身份证,裴哥说他就是死在外面也不要他爸给他治!
谢云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裴寂的一身傲骨用得全不是地方。
但这就是裴小狗能干出来的事。
少年人反抗的方式极为幼稚,甚至不惜以己身为武器,横冲直撞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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