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不是小孩子了,这是他该承担的。
在来宁城之前,我是打定了主意不叫裴小狗去当兵的,谢云书笑了笑,走到床沿边坐下,问江行止,你有没有看过杨家将?
当然。
谢云书双手向后撑着身体,像是很轻松得在闲话家常似的:我小的时候看《杨家将》,电视剧里面有一个人告诉佘太君,此去金沙滩,七子去,六子回!佘太君以为七个儿子只能回来六个,虽然心痛不已,还是把杨令公和儿子都送上了战场,谁知最后,只回来了一个杨六郎
江行止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谢云书比划了一下:那时候我在电视机前急得不行,冲着佘太君大喊,不要把他们送出去,他们只能回来一个了!
江行止坐到谢云书身边,轻声说:即使佘太君知道她七个儿子只能回来一个,她应该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把所有儿子都送出去。
谢云书吐出沉沉一口气:就跟裴奶奶一样。
是的,哪怕他现在大声告诉所有裴家人,裴寂当兵可能会死,裴家人还是会送走他。
江行止伸手摸了摸谢云书的头发,然后把他的头轻轻掰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裴小狗那个二子,被他老子这么一激,肯定会去的!谢云书的嗓音有些发颤,前世裴小狗肯定也是因为这样去的,那只小狗跑来跑去,最后还是没跑过宿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只为信仰而活,其他所有的东西,身体、生命、子孙,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多可怕,你说是不是?
江行止微微偏头,用嘴唇蹭了蹭他的鬓角。
谢云书又低低地说:但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又多可敬。
江行止中肯道:这样的人,于家不幸,于国幸。
于家不幸,于国幸谢云书喃喃复述。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困惑地问:你听到了吧?裴大校口口声声都是牺牲,好像他送裴寂去当兵,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让他儿子牺牲的准备,他是什么意思?既然他知道明裴寂有危险,为什么还要送他去?总不能是故意送儿子去死?
江行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们国家有一个机密部队,里面所有成员都是高级将领的后代,这个部队的训练和任务,都比较特殊,裴大校可能是要把裴寂送到那里去。
谢云书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哦了一声。
但我想裴大校的本意肯定不是让他儿子去死,他只是在灌输给裴寂一个不怕牺牲的信念,因为在危险的地方,越是怕死越活不下去,裴家牺牲了三代人,血流满门,正是因为他们看多了太多死亡,才越发不畏惧,正因为不畏惧,才能坦然诉之于口。江行止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的理解。
谢云书认真倾听着,若有所思。
江行止把他额前的碎发往耳后别了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胡家人的故事吗?
谢云书点头:嗯。
我外婆有四个哥哥是飞行员,民国的第一代飞行员全都是名门之后,那时候做飞行员,大家都知道有多危险,只要上了天,就是九死一生,可胡家老太爷还是把他儿子一个个往天上送,胡家的公子也前赴后继地往天上冲。
所以你看,裴家并不是唯一会这样做的家族,裴寂,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有这样遭遇的孩子。
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谁要是去计较公平不公平了,那就一定死不起,一定做不来。
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事,必须有人去做,轮到你了,就是你了。
谢云书专注地看着江行止:你很能跟裴家人共情。
不,我不喜欢裴家人的做法,也不赞成他们左右裴寂的命运。
江行止的声线绷得微微有些紧,他不愿意和裴家人共情,因为前世的他就是为了自己身上维系的几大家族的命运,甘承隐忍与委屈,家族责任这座山能把人压得有多透不过气,他比任何人都体会得透彻淋漓,也比任何人都深恶痛绝。
只是跟裴家比起来,我们江家那些尔虞我诈的倾轧实在是不入流,我佩服的是裴家人的风骨。
谢云书眸光微微一动:江小花,假如啊,假如,我们也到了那样一个情境,需要我去开飞机
我去!江行止截断谢云书的话,我是凡人,我看不得你去牺牲,那样眼睁睁的,我做不到。
你刚还说轮到谁就是谁。
轮到你就不行。
谢云书默然了片刻,苦笑着摇头,我也不行。
他可以去开飞机,但不能眼睁睁看着江行止去。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江行止漆黑明亮的眼底一片赤诚坦荡:你我皆凡人,但那并不可耻。
谢云书仰头看向虚空里的一点斑白,目光里是无法聚焦的茫然。
他咬着嘴唇,神色蓦然变得焦灼和不安,那是他一直以来固守的价值观被冲击被颠覆的无所适从。
那是一个从来自负心怀天地、光明磊落的人,一刹那间在参照物身上发现了自己的渺小与卑弱。
我爸妈,他们应该也是做不到的,他们不会舍得把我这样送出去,这是我的幸运,但如果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幸运,那就是这个国家的不幸了谢云书双手覆面,双肩轻微发颤。
岁月静好,总有人负重前行,可如果人人都要做那有人之外的人,人人都要让自己的亲人爱人做那有人之外的人,那岁月静好又何从谈起。
江行止眉峰紧拧,他敏锐地察觉到谢云书进入到了一种自省自责的消极状态里:你想得太复杂了,云书,你在钻牛角尖,你的道德感不是用在这里的!
谢云书茫然抬头。
江行止用力掰过他的肩膀,线条锋利的眼睛盯进谢云书迷蒙的瞳孔深处:是,裴家人是很伟大,他们的荣耀与信仰非常值得敬佩!裴大校是很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但他的观念只代表一家之立场,是偏激的,你被他带到沟里去了,不是只有当兵才能报国,不是只有牺牲才称得上高尚!
谢云书怔怔望着他。
江行止的双手紧紧箍着谢云书的脖子,拇指按压在谢云书突突弹跳的筋脉上,带来激荡又稳定人心的力量感。
裴家是军人世家,从军的观念刻在他们骨子里、已经通过细胞和血液遗传到每一个后人的基因里去,但剥掉那层光芒万丈的外衣,那也只是一种狂热的、濒临疯狂的执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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