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林生第一次对裴寂动手是十岁那年,那时裴寂放寒假去他爷奶家,还有几天过春节,他奶奶给他从头到脚买了新衣服。
裴林生踏进大厅时裴寂正在嚷着他奶奶给他买的鞋子不好看,他不要穿,奶奶就哄他说那到开学时再给他买双新的,裴寂说不行,他明天就要,过年就要穿,然后哇哇地在地毯上打着滚。
裴林生扔下手里的背囊大踏步走过来,在所有人反应不及时给了裴寂一个重重的耳光。
裴寂捂住自己的脸,在最初的惊吓后大叫起来。
裴林生提起裴寂后背上的衣服把他拎了起来,裴寂像只小鸡仔一样在半空中扑腾着四肢,裴林生拎着他一直朝外走,最后把他扔进了外面的雪地里。
那年的雪特别大特别厚,小裴寂整个人都淹没进了雪堆中。
裴林生的声音却比腊月的寒风还要凛冽,比深冬的冰雪还要森寒:我裴林生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娇惯矫情的东西!我的兄弟在前方一个个冒死拼命,就是为了你们这些个怂货!
裴寂对裴林生的恨意就是从那时候彻底种下的,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挑衅裴林生,只要是裴林生不让他做的事,他统统做了个遍,只要是裴林生叫他做的事,他豁出命去也要反抗。
隔年裴寂的母亲在国外再婚,一开始的时候她说很快会把裴寂也接出去,但直到裴寂的外公外婆去世,这个诺言都没有兑现。
前几年裴寂的母亲把裴寂的抚养权还给了裴林生,裴林生每年休假会回海滨,父子两个每见一次面必动一次手。
一对父子宛如一只大犟牛和小犟牛,都把对方往死里顶。
他一直都看不起我裴寂低低的嗓音里带着嗡嗡的鼻音,他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子,我也不稀罕他做我老子
裴寂始终保持着趴在那里的姿势,头埋在枕头下,只露出一段长长的小麦色的后脖子,灯光下少年颈后的绒毛清晰可见,一根根炸着,像是炸毛中的小狗,又愤怒,又委屈。
谢云书伸出手在他后脖子上一下下顺着,像安抚自己的孩子。
裴寂话说得颠三倒四,很多细节都是谢云书自己连串起来、进行总结的。
一对三观不合的成年人婚姻失败,各安天涯了,但是原生家庭的烙印,不幸而又深刻地镂在了无辜的孩子身上。
在这个家庭里,裴林生和他的前妻都算不上有错,成年人有追求自己理想和幸福的权利,但说到为人父母,他们都枉为父母。
裴寂是委屈的,他是无辜的,成年人的付出是自我掌控你情我愿的,可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他不该被牺牲掉。
谢云书感觉到裴寂的肩膀在不停颤抖,他抽了几张纸从枕头下塞过去,轻声说:裴小狗,你很好,喜欢你的人多着呢。
他凭什么看不起我?裴寂终于抽泣起来,他才是个没用的人,自己的老婆都留不住,他就是现在打得过我,总有一天,我能打过他总有一天,我衔儿会比他还高。
谢云书附和:对,你将来的成就会比裴大校更高!
既然都不想要我,为什么要生我?是我要他们生的吗?
是他们自己生的,所以这是他们的责任。
一个要我当兵,一个不要我当兵,那干嘛不把我剖两半?
当不当兵都是你自己的意愿,只要你不想,谁都不能逼你。
呜呜呜裴寂终于哭出来了。
谢云书的心里填满了酸胀的柔情,心疼裴小狗心疼得不成样子,他跟裴寂趴到一块,温温柔柔地哄他:你别哭,你昨晚不是想吃面疙瘩吗?我现在给你做一份好不好?
裴寂抬起泪汪汪的脸,吸着红彤彤的鼻子:真、真的?
谢云书刚想说真的,江行止在一旁不咸不淡地开口了:你这点事才算什么呀?要我说裴大校算是个不错的爹了,跟我比起来你的小日子过得舒服多了!
一句话果然引得另外两个人齐刷刷看过来。
江行止原本一直平躺在那儿,这会稍稍坐起来,后背靠着床板,他曲起一条长腿,手肘搭在膝盖上,五根细长的手指自然垂落,这是一个看上去颇有些孤绝的姿势,谢云书一眼望过去,就心疼上了。
裴寂,你是不是决定去当兵了?江行止问。
裴寂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但那通红的眼眶里流露出的倔强又坚定的神情已经说明了答案。
江行止望着谢云书,微微一摊手:你看,裴大校其实是拿裴寂有办法的,他今晚说的那番话绝不是无的放矢,他笃定了他讲出这些话之后裴寂一定会妥协,你信不信?
谢云书面色微沉,点点头。
是的,裴林生今晚是有备而来,每一句话都戳中裴寂的死穴,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裴寂的弱点,并且一击即中。
那么问题来了,江行止扫了一眼裴寂,又将凝定的视线放回到谢云书身上,裴大校为什么不早点给他讲这些?
谢云书一愣,继而瞳孔针刺般缩动了一下:你是说
因为这样光荣而沉重的家族史也是一种负累,如果裴寂很小的时候就了解这些,他会更早背负上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裴大校至少给了裴寂十七年的自由,只不过他这个儿子最终没能如他所期望的自己向往这份职业,所以他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
谢云书直如醍醐灌顶。
裴寂先是一呆,继而狠狠扭过头,他才不相信。
江行止轻扯嘴角:我有一个发小也是出自将军世家,他四岁就开始扎马步,五岁能跑五公里,七岁擒拿格斗不在话下,去年十月刚刚参了军,至少这么多年,你都是自由的。
让我来告诉你真正的家族式洗脑和绑架是什么样的。
江行止的眸光微微低垂,嵌在壁顶上的暖灯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抹了一层柔和的金粉,烘托得他的神色有说不出的哀然凄绝。
谢云书的呼吸一下子就被掐住了,他情不自禁地移坐到江行止身边去,握住他的手腕。
江行止冲着他微微一笑,那个笑也是怎么看怎么伤感。
我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江家人就把祖宗十八代的族谱拿出来给我背,家族利益高于一切这几个字,是我人生里接收到的第一个信条
江行止用舌尖顶了顶自己的腮帮,讲故事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就连自己都开始投入真情实感了,他对谢云书说:你知道,我是没有童年的。
谢云书的心脏噼啪一声,裂成了碎八瓣。
他把江行止的脑袋往怀里抱了抱,从他的脸蛋儿揉到头发丝儿。
我从两岁多的时候就开始认字学东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没有放假过,学点英文啊算术啊都还是小意思,最怕的是那些礼仪形体训练、注意力集中训练,那会我还是小孩子呢,一站一坐都是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不带动的。
谢云书倏地攥紧了江行止的手腕,江行止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从他的指腹捏到指根,一根根捏过去,一边继续说道: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也学防身术,功夫这东西你们都懂的,首先要学的就是挨打,挨拳脚的打,挨棍械的打,只有先挨过了打不怕疼了,才能继续学反击的招数,这些裴寂以后才要学的东西,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天天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