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暖融融地落满了整个院子,爷爷奶奶坐在堂屋门口,从头到脚穿得崭新,周边围了一圈人,或站或坐,嗑瓜子的,聊天的。
大人把小孩领到老人跟前,小孩喊一声爷爷奶奶过年好,老人家摸摸孩子的头,喜气洋洋地拿出红包来发压岁钱。
谢祖望全家一下车就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男人围着谢祖望和他的车子:这是宝马啊,多少钱买的啊?
女人围着祝君兰:君兰你这衣裳是自己厂里的吗?我身上这件也是特意到你专卖店去买的,怎么看着没你的亮气呢!
谢云书借口去厕所,顺手拿走了后备箱里的一个拎包,去到茅房里脱秋裤了。
谢祖望拿着条中华给每个男人发了一包,他给自己弄了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穿了一身竖条纹的西装套装,外面罩一件黑色全羊毛呢的大衣,那妥妥的范儿,牛气冲天的。
谢云书刚从厕所里出来就听到他六叔说:老二你这一身捯饬的,真跟周润发似的!
那必须的!谢祖望洋洋得意,我周润发海滨分发岂是浪得虚名!
小院里众人齐声大笑。
谢云书走到六叔旁边,拿着火机给六叔点烟。
前世初到羊城,谢云书受六叔多方照顾,他心里始终承着这份情。
六叔一直在羊城跟着包工程的那位叫徐良的老板做事,工地上是能挣到钱,但那是用命换来的钱,实在太辛苦。
羊城的工地一年有八个月曝晒在烈日下,六叔的年纪比谢祖望还要小一岁,但样子看上去比谢祖望老十岁不止。
好在年后六叔也不用去羊城了,谢祖望的建筑公司正需要他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来带队,正儿八经让他做管理,谢祖望还分了股份给他,那是他们兄弟自己的产业了。
六叔掏出一个红包,谢云书推了推,六叔用膝盖往他屁股上顶了下,眼一瞪:六叔给你的敢不要?嫌少?
谢云书笑着把红包揣进了羽绒服口袋里。
这是小书吧?一晃眼居然长这么大了!一只厚重的大手搭上谢云书的肩,谢云书回头,竟没第一眼认出这人。
那人挑眉朗笑:不认识啦?我是你三叔啊!
谢云书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三叔。
谢家老三叫谢照阳,是谢云书嫡亲的三叔,谢云书对他却完全不熟悉,谢照阳十几岁就离开村子自己出去闯荡了,谢家人一直都说不清他在外面干什么,但他偶然回来一次都显得很光鲜亮丽,所以村里人都以为他混得不错。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谢三相貌长得非常好,昂藏七尺,剑眉星目,唇薄如削,与人直视的时候目光炯炯,谢云书的面部轮廓竟与他三叔肖似了六、七成,只是眉眼更精致秀气些。
也不知谁先提起了这茬,一院子的人都开始打趣,说从前不好意思明说谢祖望长那个样,怎么能生出个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儿子,现在才知道原来遗传基因在这,小书跟他三叔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倒是谢三他自己的儿子细眉长眼,一点都不像他。
等到谢云书听到谢三跟谢祖望在角落里聊天,才晓得他三叔在外面跟人合伙开了一个信贷公司,给一些有固定资产的私人和小企业主放小额贷款,盈利的方式当然是利息。
至于公司运转的资金来源谢三没有提及,但他千里迢迢地赶回来过年,那潜藏的山水之意还是呼之欲出。
谢三掸掉烟灰:二哥,等过了年,咱把爹妈这房子拾掇拾掇,大哥就别出了,这些年都是他守着爹妈在伺候,你一份,我一份。
言下没有商量的意味,仿佛他说了,就得这么定了,但他的语气平缓如流水,听着又不会让人不舒服。
谢云书坐在他爷奶身边,膝盖上放一个塑料托盘,里面装了满满的瓜子和花生,他一颗颗捏着瓜子百无聊赖地剥,听大人们说着话。
谢三这话说得相当漂亮。
一是哄了老人,没有老人不喜欢修房子。
二是照顾到了谢大,因为谢大之前烟花厂出了事,明面上手里是没钱了,所以用谢大陪在老人身边的功劳抵掉该他出的那份钱。
三是所有人都知道谢二发了财,就算修房钱由他一人出也使得,但谢三愿意跟他共担一份,这说明他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一下就把多年疏远的兄弟关系拉近了。
谢云书忍不住抬头多看了谢照阳几眼。
他的视线一一掠过谢照阳露在手腕外面的万国手表、身上的巴宝莉风衣和脚上的铁狮东尼皮鞋,又移到他三婶挎着的香奈儿皮包上,三婶察觉到他的视线,冲他微微笑了笑,她是外地嫁过来的女子,跟谁都不熟,只带着孩子安静站在一边。
谢云书冲三叔的小孩招招手,那孩子起初往他妈妈身后躲,被他妈妈推出来,迟迟疑疑走到谢云书身边。
谢云书把手里剥的瓜子仁都给了小孩,然后低头继续剥。
烟花厂出事之后谢三给家里打来了三千块钱,之后就再也不闻不问,然而这一刻谢云书对他三叔并没有什么抱怨了。
谢三和他老婆身上的名牌装饰都是高仿A货,即便是A货,在这里除了谢云书也没有任何人认得。
三婶的安静,孩子的拘谨,一个人内在的气质比他穿在外面的衣服更能体现出他的境遇。
成年人在外的苦,只有经过的人才知道。
这世上千般冷漠,万般绝情,其实都只是一种病。
穷病。
谢祖望,要是你三弟跟你开口让你在他那信贷公司里放钱,你是同意不同意?上午十点多,谢云书又跟着他爸妈去外婆家,走在路上的时候祝君兰问谢祖望。
啊?谢祖望还没想到这一茬,莫名,他又没跟我说这个。
祝君兰摇摇头:你真是什么饭都要别人喂到嘴里,话都要挑到明里。谢三的老婆有意无意挨着她讨好,她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谢祖望皱了眉:那你说呢?
你的钱,问你自己要不要给,我是提醒你先考虑下,别等人真开口了,你没个应对。
谢祖望微微撇了嘴:小三子从小就贼精贼精的,他这么多年在外头几乎就没管过家里,烟花厂出事那会爸让他想想办法,我就不信他连几万块钱都拿不出来,他老婆那个包你看到没有?那两个叉起来的圈圈包,一个就得好几万
三婶那包是假的,三叔的表也是假的,谢云书开口道,三叔没我们以为的混得那么好。
谢祖望和祝君兰都沉默了。
谢云书说:咱们老谢家,总归血浓于水,切肉不离皮。
半晌后,谢祖望把腰一叉:行!我听我儿子的!
王玉桂和祝君梨就站在院门口的篱笆下等着,谢祖望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三口人手里都拎着大盒小盒的礼品。
祖望,二兰,你们怎么这会才过来啊?王玉桂远远就喊开了,我这中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们一家子了!
额?谢云书下意识往他外婆家厨房顶上的烟囱瞅了一眼,那上头连个气儿都没冒呢,他有点替他外婆尴尬,这殷勤的,也太过了。
还没走到近前,王玉桂已经自己迎上来,不由分说把谢云书搂进怀里搓来揉去:我大孙子可回来了,让姥姥看看,我就说你妈一天天只顾忙着做生意,把你都饿瘦了吧!
谢云书也不能说他长胖了,只好笑着说:姥姥,我长高了!
高,是高!王玉桂想摸谢云书头顶还得垫脚,这点真随你爸,你妈跟你爸结婚那会我就说他俩生个孩子一准是大个子!
以前您说的都是爹高高一个,娘高高一窝,我的身高都是随了您王家的基因呢!
谢云书一边腹诽一边高兴地喊:姥姥新年好,我给您拜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