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大典上的意外被皇帝轻轻揭过,毕竟大军西征在即,稳定军心才是最要紧的。
半个月后,二十万西溱军队出征,这一日,明飞卿在尸横遍野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不同于之前的混沌迷糊,他这回是彻底清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抓过淮子玉的手:阿瑾,我心里不安,这场战能不能不打?
淮瑾没想到他醒来关心的是这件事,心中又酸又涩,他把明飞卿按回被窝里:这场战父皇志在必得,我也干预不了。
两百年前,西夷曾是西溱的一块领土,因为天高皇帝远,西夷当时的郡王挑了个时机自立为王,借着天然的地理优势和西溱分裂开来,重新创了一个王国,并且发展势头迅猛,对边境的威胁越来越大。
西溱皇室将收复西夷视为大任,西夷是历代帝王的执念,哪怕淮瑾日后登基,也得担起这个大任。
谁在位期间能收复西夷,谁就能博得千古名声,受万世称赞。
明飞卿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连阿瑾都劝不动皇帝,自己更是人微言轻,便不再坚持。
他才觉出身上的不痛快来,膝盖上像是被压了两座山,又闷又沉,虽然不痛,却如同被蚂蚁钻骨头一般难受。
他一眼瞥见了床边的轮椅,看着淮瑾的眼睛问:我以后...是不是站不起来了?
淮瑾拿药的手一顿,他握住明飞卿放在被子外的右手,与他掌心相贴:太医说...只是一年内离不开轮椅,这一年好好用药调养,一定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他眼里跃出几分劫后余生的欣喜。
淮瑾不忍多看,垂眸道:真的,我何时骗过你。他说着,将明飞卿的手握得更紧。
明飞卿不疑有他,反倒自责起来:那日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走到一半忽然头脑发晕,眼前一黑就跌了下去,弄砸了整个祈福大典。
他从南国回来后,身体就不算好,时常头疼脑热,便以为那天也是受了风,自己体弱病倒的。
不能全怪你。淮子玉垂着眸说,我已让人处置了建造玉台的木匠。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那日的异端?
那台阶的木锥如果不是事先就被人弄松了,明飞卿就算摔下去也不至于伤得这么重。
怎么处置的?明飞卿听了却着急起来,发生这种事,没有人能料到,木匠也很无辜,阿瑾,你别苛待他们。
淮瑾叹了口气,整个局里,唯一无辜受害的人只有明飞卿,他却懵懂不知,还在为加害者求情。
我罚了他们三年俸禄,驱逐出宫,永不录用。
顺便把这些木匠的膝盖挖了喂狗。这话,淮瑾是不会明说的。
明飞卿信以为真,以为这群人出宫还能有活路。
一个月后,他勉强能下床,慢慢适应了沉香木做的轮椅。
秦冉日日上门替他把脉用药,几乎都快成东宫专属太医了,明飞卿的身体被他一点一点调养好。
然而前线战事却不容乐观。
三个月后的凌晨,皇城外疾驰来一匹马,马上之人高举手中战报:八百里加急战报!快开城门!!
战报一路加急送到宫里,展开在皇帝眼前。
我军在天险峡谷遭遇雪灾,又遇雪崩,西夷军队趁虚而入,二十万大军葬身边境,他们...他们还将...送战报的小兵泣不成声,他们还将宋百将军的人头挂在峡谷上,让他看着自己麾下将士尸痕遍野!!
皇帝面色铁青,轰然跌坐到龙椅上。
二十万大军...那全是我西溱的精锐啊!
那些将士,最小的17岁,最大的也不过20出头。
他将如何跟天下人交代?
他勤勉半生,却要为了一场战役晚节不保,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这个皇帝淹死。
他们是死于雪崩,是天灾...皇帝呢喃道,是老天要降下这场灾祸,不是朕决策失误...是...是明飞卿,当日祈福大典上,他惹怒了上天,所以上天才要降罪到我西溱儿郎身上!
皇帝猛地起身,越说越坚定:没错,没错!什么紫微星,他根本就是一颗灾星,一颗祸国殃民的灾星!!
前线惨败的事第二日就瞒不住了,民怨滔天的同时,有人刻意把当日祈福大典的意外重提。
是太子妃心不诚,所以老天发怒了!
不是说有紫微星在,我西溱国运就能欣欣向荣吗?!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
东宫门口,明飞卿正在给那些雪天受冻的乞丐施粥。
他坐在轮椅上,亲手替他们盛粥,每个乞丐可以领到一碗分量充足的米粥,两个热乎的烤红薯,并一袋生米。
其实这些事交给管家和下人操持就行,但明飞卿自小受母亲苏秋的影响,在荼州时,就常常跟着母亲施舍糕点给吃不饱饭的人。
达则兼济天下,哪怕今日他成了太子妃,也不曾忘过母亲的这句教导。
少君!少君!!采买回来的细春疾跑而来。
明飞卿转头望去,见细春一脸慌张,便将盛粥的勺子交给天青,他腾出手来问:出什么事了?
前线惨败!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什么?
今日忙着施粥,竟没留意这些动向。
明飞卿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殿下呢?!
西征的大军里,不仅主帅是淮瑾的生死之交,那些年轻的将士也有一大半是受过淮瑾调教的。
此番战败,淮瑾一定深受打击。
殿下还在宫里!来不及管那么多了,少君,你快进府躲躲!细春着急地要把明飞卿推进府里。
明飞卿不明所以:这还要施粥呢,我又为何要躲?!
不等细春回答,浩浩荡荡的声讨人群已经冲到了东宫门口。
就是他,就是他害得我们的将士们惨死于天灾啊!!
有人指着明飞卿,怒斥。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灾星,灾星!是你在祈福大典上惹怒了上天,所以我们才会惨败!二十万人的性命都毁在你手上!
这群人一边骂,一边抓起菜叶朝明飞卿扔来。
东宫的侍卫立刻上前保护,百姓见侍卫带刀,更加激动,竟然当场和侍卫冲撞起来。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原本排队的乞丐见此情景,立刻上手抢桌上的红薯和生米,混乱间米粥倾倒在地上,烫伤了几个施粥的小丫鬟。
就是他!!
凄厉的声音划破混乱的局面,明飞卿转头看去,认出说话者是数月前跪在东宫门口求他救孩子一命的那个妇人。
那妇人手中已经没有婴儿,身上穿得素白,她指着明飞卿,哭着斥骂:我儿已经重病不治,你当日究竟是祈福还是诅咒!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根本不是什么紫微星,你是灾星,灾星祸世,害死了我两岁的孩子,害死了二十万西溱儿郎!!你就该以死谢罪!!!
一颗石头凌空飞来,砸中了明飞卿的额头,他只觉得一阵剧痛,抬手一摸,一片湿润的血迹。
他看着眼前愤怒激动的百姓,恍惚以为自己是这场战役的发起者,又或者他是西夷的主帅,否则难以解释这群人将愤怒撒在他身上的行为。
他摊开自己的手,仔细看了又看,上面只有他自己的血,没有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