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救警醒地站起来,他在地狱受刑两千年,两千年来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红衣人笑起来缓和紧张的气氛:年轻人别急,算起来我认识你比认识他还早上几千年,我们是老邻居了。
我没见过你。范无救并不接他套近乎的话,直接开口打断。
那人好像并不意外于范无救的反应,也不为颜面扫地而气恼,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站起来喃喃自语: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说完,他后退几步,忽然扬起双臂,衣袍摆动好似展翅一般:你们来的路上应该见过一个叫容举的书生,我的名字,叫巨烿!
说完,他振臂一挥,那红衣竟凭空燃起来,大火燚燚,红衣人的声音淹没在火海之中。不久,通天的火光里显现出一只巨大的神鸟。
巨烿,山巅异兽,生于岩浆之地,其毛色通红,行走处火光冲天,生有御火之能。
巨烿的本体就是这样一只火红的大鸟。
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本体,方才的样貌是我仿着从前的主人幻化而成的。巨烿在火光之后徐徐开口,眼神宁静,语调缓和,看起来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古海志》记载,如巨烿、小菏这般的异兽都是碣石山君所造,而他们的主人也正是那神秘的山君,怪不得谢必安总觉得此人样貌似曾相似,想来大约是在老神仙送来的哪本书里见过水君随手描出的小像。
范无救听完却皱起眉头:上古浩劫之后,山君身殉大荒,其余作乱异兽尽数被毁,你与小菏是从何处而来?
关于上古那场大浩劫,老神仙送来的书里记载极少,范无救搜刮自己全部的记忆才想到这些,并不能解释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神鸟的来历。
巨烿在火光里抖动翅膀,明明没有神情,谢必安却感觉它那张生着赤色羽毛与红喙的脸似乎在笑。
它笑:你们想,水君那么倾慕山君,怎么会在他死后轻易杀掉我们这些昔日承欢膝下的灵宠呢?
巨烿说的不错。山君身故之后,水君以灵力为牢,在地底十八层更往下的地方,把这些昔日作乱过的异兽圈禁了起来。
无妄城不光是恶鬼的住所,更是十八层禁地的封印。
所以巨烿说他和范无救、谢必安是几千年的邻居也是合情的。
范无救听他说完这些,忽然感觉自己住了四千多年的地底世界陌生了起来。山君创地府,水君守人间,这两个人在几千万年里,甚至其中一个身殉大荒之后,另一个仍然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书写着秘密和情意。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少年人,你们若是有兴趣,可愿听听白姑娘的故事?
范无救和谢必安对视,终于明白自他们进入山洞的那一刻起,就踏入了巨烿设下的局。
那个地方,你们去过就会明白我有多么向往人间。我从地底逃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主人的身故之地碣石山来看看。
山君是极好的人,我和我的同伴都十分爱戴他。他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死,也是为我们而死。人死了以后可以转世,我这样的异兽死了就没有了。他只是想为我们也寻条出路罢了
不说这些了。那天我重临人间,逃脱花费了我大量的灵力,我想从碣石山颠飞过,结果却撑不住从天空中跌落人间,变成了一只又黑又丑的小鸟,正落进白姑娘的院中。
白姑娘心善,并没有把我丢出去,反而将我养在后院,一天一天疗伤喂食,从黑炭一样养成巴掌大的小红鸟儿,她起初见我本貌,还以为是颜料泼洒了。
说到这里,就是一个心善的小姐救了一只小鸟的故事,范无救并不能想明白这和他们所处的煞境有何关系。
别急嘛,少年郎。巨烿看出他不耐烦的情绪,不再以鸟身现形,一挥翅膀,又变回了他主人的模样。
白姑娘善丹青,她画画的时候,巨烿就在院子里陪着她,听她自言自语。
白姑娘画山崖杜鹃的时候说:他曾许我,要替我摘岩上春花。
白姑娘画游船听雨的时候说:他也许我,共看湖底游鱼。
白姑娘画秋叶满山的时候说:他说山野秋叶中,会有我们的一间小屋。
白姑娘画茫茫白雪的时候说:他会为我猎来林间白鹿。
白姑娘说,巨烿听。鸟儿并不知道白千月口中的他是谁,只能偶尔高昂地叫两声附和助兴,以此换取白姑娘亲手喂的几颗松子。
神兽是不用吃东西的,但巨烿想吃,格外想在白姑娘的手心里吃,大约因为山君从前也会那样亲昵地捧着他。
只可惜白姑娘的喂鸟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巨烿刚刚恢复鲜亮的羽毛,她就病倒在床无法起身了。
白姑娘惆怅地看着窗前的巨烿:鸟儿啊鸟儿,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巨烿决定飞过去替她看看。
它不知疲倦地飞了七天七夜,终于找到了白姑娘口中的那个人。
那个说好了考取功名回来接白姑娘的书生,正红衣红冠地与另一个女子拜堂成亲。
岩上春花、湖底游鱼、山野秋色、林间雪鹿,都比不过姻亲相连后的步步高升。
巨烿那时候已经养好伤了,它站在书生的洞房门口不解地挥挥翅膀,整座张灯结彩的院子和满堂宾朋都化为灰烬。
我回去的时候,白姑娘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问我那书生什么时候回,我想说快了快了,但我知道她再也等不到了。
因为我把书生杀了。
巨烿顶着山君那张极俊美的面皮缓缓说着,好似杀一个人,屠一个院子对他来说就像点灯一样的容易。
那白千月呢,她怎么成了一只魇?范无救追问着,他知道发生的这一切都和眼前这只鸟儿有关。
巨烿抿了一口茶,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我回去之后,白姑娘很快就去世了。
地府秩序是山君所创,所以巨烿耳濡目染也知道人死之后会到哪里去。白姑娘的灵魂会入地府,由弥弥树接引转世。
在山君的那个时代,地府刚立,大荒动乱他无暇顾及更多,那时候人死成鬼,弥弥树只是替他们重造了肉身,而鬼魂转世之后还会拥有前世的记忆。
她死了,转世以后还会记得那负心汉,她就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永远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我不愿看她这样。人间多好,本不值得。
所以他把白姑娘作为人的灵力抽出来化为一个血煞,又将她的魂魄作为一只魇困在煞里,并以自己的神火伪造山君发怒的假相,烧毁山下村庄,逼人间供奉新娘给白姑娘吃。
白姑娘只差最后两个生魄就能重回人间了,到那时候,巨烿会消掉她的记忆,送她离开,要她做一个快乐无忧的女孩子。至于那姓容的书生,不过是巨烿按照负心人样子造出来的泥人,他的存在也只是为了把林姝引过来。
林小姐嫁给山神,而新生的白千月将以林家小姐的身份在人间存活下去。
可是谢必安和范无救来了,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巨烿一边讲,一边陷入深深的哀伤,它似乎想通过情绪来向两人诉说自己的苦楚,以其来打动这两个地府的新掌序者。
可惜谢必安并没有要同情他的意思,他走到巨烿面前,直直地盯着山君假面:但你搞错了一件事,现在的地府秩序,已经不是之前的地府了。
山君身殉大荒,其一是镇压动乱,其二就是在地府建立了新的秩序。
那场大动乱一半是由忘不了前尘、放不下挂碍的人类引起的。忘尘才能无挂碍,在新的秩序里,鬼魂需要舍弃前尘往事才能经弥弥树踏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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