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杨背上全是冷汗,被请来的人过去拍了拍他肩膀。他回过头,是已准备妥当的林大夫。她将孩子交给身后的奶娘,刚照顾完那边的伤患,又要来这里施针,实在辛苦。
她瞧见陆杨眼中的迷茫与惊慌,微微一笑,像个母亲一样地揉揉他的头发,宽慰道:没事,会好的。
说罢,便顶替了陆杨的位置,过去非常专业又迅速地施了一套针,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经常干这活儿,早已习惯了。
一头雾水的李吉祥也被抬过来了,他看了看屋内的阵仗,朝陆杨招了招手,瞥见他脸上的血,还从怀里掏了块粗布给人递过去,小声问:喊我过来干什么?
陆杨蹲在他身边,脸色很不好,接过布后随意抹了一把,手仍然颤着。
鲁见深也凑过来蹲下,表情也很急切:你赶紧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算一算,李青能不能挺过去。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李吉祥嫌弃地瞥了陆杨一眼,道:这么担心怎么不告诉他。让我猜一猜,这一口血肯定是被你气出来的。
陆杨低头,沉默不语。
鲁见深:你怎么知道?
我还不知道他?有什么真心话都不往外讲,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非得把自己包裹得好似个铁丸子,实际上内心早就融化了。
鲁见深扬起眉毛,小声说:你好了解他,你俩什么关系来着?
我是他爹。两人非常迅速地齐声说。
你怎么不照顾我?压岁钱呢?李吉祥挑着眉毛问。
陆杨淡定地回:你也没有孝敬过我吧。
李青浑身被扎了个遍,这里话音刚落,那边他就猛地咳了几下子,苏醒了。
他的眼神空落落的,虚虚地看向床帐,瞥见林梦娇与其额头的细汗,攒了一口气说:小桥,别救我了。
林梦娇一边取针,一边头也不抬地回他:老娘没有抛弃病人的道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咳咳。李青深吸了好几口气,又弱弱地道:我比之植物人还不如,又能苟延残喘到几时?
林梦娇的心本来就悬着,被他这么一说,眼底都蓄起了水汽。她一生见过无数种复杂的症状,竟没有一个是可以与之比拟的,不探他的脉象,只看脸色,都知道这人已经到了油灯枯尽的地步。
难不成真要放弃?任由那蛊虫将李青活活耗干?
......陆杨呢?
李青的呼吸已然微弱了。
......他不愿意见我?
林梦娇垂下眼,摇摇头。
李青的眼睛灰蒙蒙的,接着从自己的腰带上狠狠拆下一块玉佩,强硬地塞进林梦娇的手里,声音几乎听不见:......这是合欢宗宗主信物,可以调令天下所有合欢宗门人。我给你,你替我照顾好他,若有一丝让他难过的,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句,咬牙切齿,他的眼睛红了大半,遍布血丝。
李青再最后看了一眼床帐,安静地合上眼,再没了动静。
陆杨听到他最后那句话,便站了起来,用力推开面前所有挡路的人,最后站在床边,去看那袒露了身躯,渐渐失去温度的人。
他不敢探这人的鼻息,只眼睁睁瞧着他身上的黑色纹样渐渐消散,一点一点地褪去。而他长长的墨色头发,原先像匹锦缎一般,竟也有一缕发丝,缓缓地从黑色化作了白色。
李青好似位受了诅咒、沉睡过去的睡美人,安静地躺在那里,好似一幅画卷。
陆杨见过许多人去世的样子。
被他一剑割喉的,被他一棍子抡没的,被他用毒活活折磨死的,应有尽有,这些人命背在他身上,一条一条,血债一般。
年轻时,梦里总能见到那些人临死前的惨状,一个个地扒着他的裤腿,按着他的胳膊,要来索命。自从和这个人同床共枕后,噩梦便消散了,那段时间,是他此生睡得最舒适的时光。
后来,经过了一些事情,梦里的鬼魂变做了万丈峰的人,他们不住地哭,又不住地哀嚎,整宿整宿都不得安生。那两年,他过得如同行尸走肉。
如今竟亲眼见到了李青的死状。却不是他梦里见过的,李青苍老时的样子。
他毒发时有多痛,陆杨是知道的,到底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之时,见到了什么,才让他面色平静,眉目顺和?
陆杨突然有些站不稳,被身后的人扶了一把,林梦娇还将玉佩递到他的手心,尚还留存着一丝李青的余温。
林梦娇心里的节哀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见面前的人晃一晃,往后仰了过去。
精疲力尽的林大夫:......
陆杨再一睁眼,桌前坐着的人,终于换做了段七七。
她依旧紧皱着眉头翻看文书,以及各地的战损情况,人员伤亡占比,以及一些密报。看她的神情,好似恨不得自己能一目十行,再拆成三个人用。
屋内安静得可怕,除却他二人之外,没有一个活人。
陆杨有些口渴,嗓子发痒,咳了一咳,喊醒了正沉浸在战报中的段七七。她揉了揉眉心,给陆杨斟了一杯温茶。
她一边看文书,一边喂人水喝,因为分心,将水多半洒在了陆杨的身上。
陆杨又咳了咳,才问:我昏了多久?
段七七眼也不抬:两日。翻了一页后,又补了句:李吉祥都能下地了。
陆杨此时的状态不算好,乍听见一个李字,心猛地一沉,两眼一黑,差点又撅过去。
段七七面无表情地为他掐人中。
他深呼吸几下,试图平复内心的复杂情绪,半晌后,微弱地问:......他入土了吗?
似乎是因为最近埋了太多的人,一时间段七七也没有反应过来,终于将视线从文书上挪开,转投到陆杨苍白的脸上。
她愣了一会儿,道:没有。
没有?
风哥从老谷主那边要来了水晶棺,非要把李青放进去,说有用。但至今也没人知道有什么用。段七七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轻描淡写地叙述着,好似与死者并不是很熟悉。
不过这样子也不能怨她,以她的人生经历,如今可以活着喘气,不轻生,已经算是心志坚定了。
既然是风禅所为,大抵有用,只不过作用到底是拿回去当做无相剑派门口的雕塑还是给合欢宗宗主夫妇一个交代,就不晓得了。
陆杨又躺了一会儿,段七七也只是坐着,两个时辰后,除了批阅文书和喝茶以外,没有多余的动作。她真的脱胎换骨了,只是这代价,实在有些大,寻常人很难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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