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坞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下意识摸了摸腹部,半晌又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怪,犹豫片刻后又放开了。
言听絮已经被沈修筠带走了,偌大的房间已经此刻只剩下江雪坞和许灵卿两个人。
他们抱在一起,一如几年前一同摔下山坡,在无人处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那样,彼此都是对方的救赎。
见许灵卿怎么也不肯说,江雪坞只能自己摸索着寻到沙发上的那根电笔,按下了上面的按钮。
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电笔中心镶嵌的小型透明圆珠亮起的蓝光,随后啾的一声,在空气中投出一个高约一米,宽约一米的蓝色光屏。
许灵卿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反射性地想要去阻止江雪坞的动作,却被对方按住了手腕。
江雪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色温和,声音虽轻,语气但却不容置疑,一双认真的瞳仁映入许灵卿的眼中,带着无与伦比的包容感:让我看看,好吗?
许灵卿闻言,浑身动作一颤。
他的面色几近变换,还蕴着水光和雾气的眸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挣扎与纠结,半晌终于缓缓松开了手,挫败地将脸埋进江雪坞的怀里,接着像个啃不到胡萝卜的兔子,委屈的不动了。
江雪坞笑了一下,将他抱的更紧,抬眼往光屏看去。
光屏缓缓打开,画面上的许正燃正坐在轮椅上,膝盖处盖着毯子,皱纹遍布的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他的头发像是抹了发油,微微往上梳,露出一双精明的三白眼,难得恢复了些许精神气,笑意盈盈道:
小灵卿。
许灵卿没有回头。
可能因为是想到许正燃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因此当看到这样一个画面时,他心底才更难受。
当你看到这个画面时,我可能已经没办法给外界任何反应了。
许正燃还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用力咳嗽,最后在言听絮的协助下调整了一个姿势,接着才看向画面:
所以,我才留下了这支电笔,因为有些话,不方便当面和你说。
其实我知道,要是我将那百分之二十七的股份留给你,一定会遭来意想不到的伤害。
但是,这是我欠你的。
更准确来说,是我欠你母亲的。
话还未说完,许正燃在言听絮的示意下接过递过来的水杯,接着咽下一口药,等脸上的难受之色消散才继续往下说:
我这里指的你的母亲,并不是许虞烟。
投下这样一个重磅炸弹,许正燃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花白的胡子随着他开口微微颤动:我知道这个事实对于你来说,并不好接受,但事实确实是,你并不是许家的血脉。
许灵卿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像冬夜被寒风吹打的寒梅枝,簌簌落下冰冷的琼雪。
江雪坞微微凝眉,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他脸上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
当初,你来求我,想要和雪坞联姻时,我本来时不赞成的,原因便是出在你爸爸和许虞烟并不幸福的婚姻上。
许正燃并没有用你母亲来代指许虞烟:其实,在你爸爸和许虞烟联姻之前,你爸爸就有了你。
那时他来求我,告诉我如果不和许虞烟结婚,他的母亲便会强迫他打掉腹中的孩子,也就是你。
我一开始本不愿,但你爸爸告诉我,你是你母亲的孩子,而你母亲,又在不久之前,用自己的命救了我。
我曾经答应过他,要照顾好你爸爸。林正燃一生良善重情,何况是背负了一条年轻的生命,竟夜夜因此难以入眠,几经折磨后,终于松了口:之后,许虞烟便来求我,说要娶你的爸爸。
我只能顺水推舟的答应。
之后,他们感情不和,许虞烟甚至在外面先有了许轩亭,我虽然知道,却并未多说,或许,我在心底,到底也希望有个有着许氏血脉的亲孙子。
许正燃长长的叹了口气:之后,你便出生了。
或许终究对你的出身有所嫌隙,这么多年来,许虞烟对你的打骂,我虽看在眼底,去极少阻止,放任你的性格由此越发偏执孤僻。
在你十岁之后,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许虞烟不知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开始对你是否是她的儿子起了疑心,数次要求做亲子鉴定,但不知为何,都被你爸爸隐瞒了过去。
但纸终究保不住火。许正燃咳嗽了几声:这次遗嘱的事情,一定会让她查出你的身份并非许家血脉,因此断了你的继承权。
所以,为了防止许虞烟篡改遗嘱,我只能在这个视频的后半段,申明你即使非许氏血脉,我依旧会将股份无偿转让给你。这也是为了防止许虞烟当众拿出亲自亲子鉴定报告,以此威胁你放弃继承权。
许正燃苦笑道:就当做,是我那么多年来,对你的孝心、对你母亲的补偿。
这个年余古稀的老人一人在良知和私心中反复拉扯纠结,终于做出了一个对他本人来说,或许还算满意的决定,却从未思考过,许灵卿究竟需不需要。
或许连许灵卿本人也很怀疑,他这一生,是不是从出生开始,是不是就不被需要,就是错误的。
他一直在被人推着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作为故事一个标准的贱受,他有着悲惨的童年,由此养成了阴郁偏执、却逆来顺受的性格;接着在故事的中段,在众人面前被揭穿其实是一个连母亲都不知道是谁的私生子时,他又从云端跌落至泥里,惨上加惨。
或许,之后江雪坞的追妻火葬场任务,无非是在宴会上出手帮助他,在反派面前替他说了几句话;又或许,江雪坞在许灵卿被赶出许家时,又顺手帮他一把。
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一点点的甜头,也足够许灵卿在夜里反复留存咀嚼许久,甚至对这样一个曾经在婚姻里伤害过他的渣攻念念不忘。
江雪坞当初来到这个世界时,虽然只将许灵卿当做一个标准的NPC进行攻略,但此时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些许心疼,像是从指尖传至神经的刺痛,如蛛网般张开,盘踞在他的每一寸血管中,稍微深思便如同牵动了什么开关,疼痛难忍。
对方又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对待?
江雪坞低下头,摸了摸许灵卿的脸,轻声道:不哭了好吗?
许灵卿点了点头,听话地止住了眼泪,眼珠里一片水光,像个透明的玻璃珠子,认真地看向江雪坞,几乎要望向江雪坞心里去。
片刻后,许灵卿动了动嘴唇,在江雪坞替他擦去眼泪的动作中,沙哑地开口:我没想到是这样........
我没想到..........
许灵卿道:我以为......我以为只是,母亲不想让我进许氏,所以想让我放弃股份。
但是,但是我没想到,我竟然不是她的孩子..........
那我是谁的孩子?我的母亲是谁?她现在..........
像是忽然想到许正燃说的,他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用命救了许正燃,许灵卿忽然噤了声,面容逐渐变得恍惚:所以,所以.........
我的母亲,其实,在我没见到她之前,就已经死了?
许灵卿的声音忽然放的很低,尾音轻颤,像是不可置信似的,一边碎碎念,一边开始神经质地咬指尖:我不是许虞烟的孩子,我的母亲已经死了..........
江雪坞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眉心微蹙,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冷静点。
他的话在许灵卿心里一向占比颇重,但许灵卿此刻遭受的打击太多太深,一时之间情绪汹汹反扑,什么也听不进去,连带着江雪坞都有些觉得棘手。
听我说。江雪坞没办法了,只能无声释放出信息素,用力抱住他:听我说好吗?
许灵卿不想伤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保持清醒,如同困兽般被江雪坞紧紧箍在怀里,连带着眼圈都红了,半晌只道:我好难受........
我真的好难受.........
多年被母亲粗暴对待的真相一朝揭开,竟如此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