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眼睛,抹掉眼泪,等广告彻底过去了才抬起头。
她还是想起了小时候,她的记忆大多不愉快,但因为有谭石,不愉快也是幸福的一部分。
小时候,她跟谭石经常在楼下疯跑,有人欺负谭石,被她知道了肯定要挨顿打。她对谭石是真地好,她对谭石是真地爱。
那是她与这个世界之间唯一的温情,那是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
谭芸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往下流。她从没这么绝望,这么委屈地哭过。
她谭芸到底算什么?她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三天前,她来到新星福利院。
这个福利院她听说过,也路过好几次,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站在福利院门口。
接待她的人是一个微胖的穿制服的男职员,他从资料库里抱出来一沓报告,因为年代比较久,翻找的时候费了些时间。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隔断,隔断下面有一个金属凹槽,凹槽旁边有一支栓了绳子的签字笔。男职员一边翻找资料一边跟她说:你要找的女孩叫什么来着,付晓宇是吧?
谭芸的视线从那沓厚厚的文件上收回,是。
男职员一边翻,一边念叨付晓宇的名字。
谭芸拿出矿泉水喝了一口,把颤抖的右手在大腿上搓了几下。
找到了。
谭芸手一抖,矿泉水瓶子掉地上滚远了。
男职员说:这个孩子是两岁的时候被收养的,收养她的人家姓谭。是你要找的人吗?
男职员的嘴一开一合却像静音了一样。但谭芸还是听清楚了。
她向后退了一步,慌张道:不是。我找错了。
说完转身就走。
错了?那你要找谁你倒是再告诉我一遍啊!折腾半天又不找了,真是。
男职员又得把辛苦翻出来的资料搬回去。
今天很冷,风也不小。满地的落叶被风闹得沙沙响,一会儿就在谭芸的脚底下卷出一个小山。
谭芸从福利院出来后,一路暴走,走到哪儿她完全不知道。直到她走累了,走出了一身汗,碰到一个公交站,她便停下来歇歇脚。
乘客走了一批又一批,她还坐在这里,直到阳光斜着身影从她身上抚过。
夜深人静,谭芸站在窗前,木然得看着黑夜。
她缓缓抬起手中的水果刀,窗外一闪而过的车灯照亮了刀刃。
桌子上的手机忽然震起来。
谭芸木然地看着手机,最终还是拿了起来。
是陈骆的信息。
他说:我回来了。
一潭死水忽然泛起了一点涟漪,像被一只蜻蜓轻轻地停留过。
我在你门口,可以见见你吗?
死水开始暗涌,像要翻起浪来。
谭芸来到门口,打开门。
陈骆就站在她面前,明明他一动没动,可她心里的浪已经翻出了天际。
谭芸走向他,轻轻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之后,她静静地站着,看着。
她的吻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陈骆的吻追索过来,谭芸被他撞了几下,摇摇欲坠,大门被他们闹得发出很大动静。
他们跌跌撞撞,不知方向。时间好像消失了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谭芸只感觉自己像在一团棉花里,只想堕落和沉沦。
温柔缠绵到热烈疯狂,陈骆终究是没有太过分。他想要,但他更想要个明白。
谭芸的外套拉链崩坏了,里头的白衬衫掉了三颗扣子,掉哪儿去也不知道了。
一切远没有结束,反而才刚刚开始。他们头抵着头,渐渐平静下来。
谭芸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包围。
坐飞机回来就是想这样,是不是?
陈骆毫不遮掩地点点头,不只是这样。
还想继续么?
谭芸说着就开始脱外套。
她一颗一颗解开扣子,陈骆却按住她的手腕,帮她把扣子一颗一颗系回去,主动的机会是我的。需要我的话,我可以留下来。
留下来。她不假思索道。
好。
两个人有些日子没见了,陈骆的每一个行程都跟她做了汇报,但谭芸到底发生了什么,陈骆不清楚。谭芸似乎也并不想跟他解释,她低头解开扣子,外套脱掉,回身往卫生间去了,我去洗个澡,你自便。
卫生间很快传出流水声,一股熟悉的香味慢慢弥散开来。
陈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顺便用手机发了几条信息。
十分钟后,谭芸裹着浴袍出来了,头发还是湿的。
她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我有点饿了,你呢?
方便面行吗?没等陈骆回答,谭芸已经从冰箱里拿出来两袋方便面。
陈骆走过去,推上冰箱的门,把她挪开一点,拿走她手里的面,凉。
说着就进了厨房。
谭芸怔了一下,你要做?
陈骆像在自己家一样,拿出她平时煮面用的雪平锅,接水,放在炉盘上,一圈蓝色的火苗腾一下燃起来。
他回头问:加鸡蛋吗?
加。
你可以先玩儿会儿手机,很快就好。
他在她的小厨房里,从容地做着与他身份气质极其不符的事。
谭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忙,脑子里一片空白。
陈骆很快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面条。
谭芸拿起筷子就挑了一口,看样子是有点饿了。
小心烫。
谭芸的筷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说:谢谢你陈骆。
嗯。
两个人一人一碗方便面,吃得特别香。
陈骆很久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谭芸也是,两个人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干了。
王芳和谭家梁给她做过饭,但每每都会有些不愉快。餐桌上骂人打人是常事,谭石会护着她,但越护她,他们骂得越狠,还得连谭石一起骂。谭芸不想连累谭石,总会不言不语,忍气吞声,然后遭到更多的语言暴力。
记忆里,童年是灰色的,天总是在下雨,即使是艳阳天也是漏雨的。
她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长大的,稀里糊涂地就过来了,因为不被人关爱,生活在冷冰冰的世界里也就习惯了。
被打被骂,其实并不算什么,疼痛都是一时的。
但心里的冷,灵魂深处的痛,却一日比一日更深,像个伤口,越裂越大,无法愈合。
现在,她仍然是疼的。但这一刻,这个叫陈骆的男人,这个一开始让她觉得冷血至极的人,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温暖。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趋向温暖和光明,哪怕危险紧随其后,也都想尝一口那从未尝过的味道,够将来回味便好。
此刻的安静和平和,将谭芸慢慢从悬崖边儿上拉了回来。
谭芸把碗筷收进厨房,菜板上的水果刀静静地躺在那儿。谭芸看着它,微微握起拳头。
一只好看的手把它拿起来,把菜板上搁着的苹果切成两半。陈骆吃了一口,把另外一半给了谭芸。
谭芸说:我饱了。
要不要我帮你吹头发?
你会吗?
有什么难。
这吹风机算是便宜货,开低档吹不干头发,开高档声音震得人脑袋疼。陈骆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权衡了一下,调到了低档,慢慢地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