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擀面杖放下,看着儿子,说:再怎么说那也是你亲爹。
东勰没接话,心烦意乱地往锅里投饺子。母亲来上海几个月,她和儿子像是达成某种约定一样都默契地不去提严洪。如果如果实在绕不过去,他们甚至不惜让话题没头没尾地结束,严洪这两个字成了一句说出口就会让所有人都尴尬的脏话。
东勰转过来,母亲还在看着他,目光透过她茶色的眼镜片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装没见看,又说一遍:饺子别再包了,太多了吃不完。同时在心里荒凉地一笑,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严洪是什么东西?冲着你抡拳头抡了十几年,出轨出到你眼皮底下,末了还弄瞎你一只眼睛。就这么个烂人还值得你替他说话?
吃晚饭的时候,东勰和母亲都沉默,餐桌上安静得要命。嘉穆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状态,匆匆吃了几个饺子就说酒吧有事要先走。走到楼下时,他听到东勰在背后叫他。
你跑下来干嘛?他看到东勰连外套都没有穿。
问你啊,你猜我下来干嘛?
你别闹,我要赶紧上班去了。嘉穆心不在焉地说。
你最近是怎么了?东勰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我怎么了?我挺好的呀,你又发什么神经?
东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嘉穆愣了下,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意识到刚刚饭桌上精神恍惚连手机都忘了拿。他若无其事地把它接过来,竟然还小声地道了谢,然后转身打算逃离现场。
小穆,东勰冲着他的后背喊,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自己扛着。
嘉穆没有回头,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背影在夜色里很明显地摇晃了一下,知道。他说。
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嘉穆再一次检查自己的着装,帽檐被他往下压得更低了。现在,帽檐、墨镜和口罩严丝合缝地分成三个部分遮住了他整张脸。他把最近的气温骤降当成是天赐良机,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裹严实。他在风里站了好半天,眼睁睁看着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这个制造出无数场生离死别的地方,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可却永远也不缺生意做。
嘉穆把手机重新拿出来,毫无必要地再次确认了一次搜索结果。现在,他只要把光标移动到搜索框,一个长长的历史记录列表就会自动弹出来,上面全部是以尖锐湿疣为关键字的各类词条。不过短短几天,他就把搜索引擎成功驯化成了最懂他难言之隐的好伙伴。他最终还是没有听从百度的建议去挂STD门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着挂号窗口的工作人员说出那艰难的三个字母。他去了分诊台,怀着赌徒的心态,把希望寄托在那两个互相咬耳朵谈笑的小护士身上,希望她们在正式的宣判来临之前给自己一个缓刑。还没等他吞吞吐吐地支吾完症状,其中一个小护士便不耐烦地丢下了一句:肛肠科!
这恶劣的态度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半小时以后,他来到肛肠科的候诊厅,眼睛透过口罩和帽檐狭窄的缝隙紧紧盯着叫号机,当广播里的电子音笨拙地喊出覃嘉穆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被唬得一怔,接着一阵剧烈的反胃。接待他的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她一边准备各种检查器具一边简短地命令道:脱裤子!嘉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觉得被口罩遮住的脸颊此刻简直烫得可以煎鸡蛋。
医生见他呆在那一动不动,笑起来:小伙子还害羞呢,我每天看几十只屁股都没不好意思,你生病看医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咯,脱!
嘉穆咬了咬牙,伏在一张病床上,艰难地把裤子褪下来一半,他感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异常敏感,连落在上面的目光都是烫的。医生把胶皮手套带上,笑着安慰他:你看你捂得这么严实,我也带着口罩,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放松。小穆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嘴唇,任由女医生在他后面动作起来,帽子像笼屉一样扣在他汗涔涔的脑袋上。可是随着检查的深入,医生越来越严肃的态度让趴在床上的他不寒而栗,尤其是结束之后的那一声短促的叹息,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
我多问一句,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医生摘掉手套和口罩,小心地铺垫着,你是同性恋吗?
嘉穆大吃一惊,他完全相信自己此刻不受控制的震惊和羞惭已经给了医生答案。可是女医生宽容地冲他摆摆手,无意冒犯,我不是要探听你的隐私,而是......她犹豫着,你不用回答我也行,但如果你是,我建议你再去做一下HIV和梅毒的检测。因为你现在得的这个叫尖锐湿疣,长在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再多说了吧?她把男生让到椅子上坐下,这个病倒没什么,不严重,但它会经常出血。一般像你们这种高危群体,后面出血会伴随着感染HIV和梅毒的几率增加,我这么说你明白吗?所以我建议你去检测一下比较保险。而且,你也不应该来这里,你应该直接去挂STD科。这样,我现在帮你转过去。
覃嘉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诊室的门,尽管医生在最后好心地一再强调这只是一种皮肤类的病,让他把它想象成青春痘,只要积极配合治疗绝无大碍的。可是他依然无法打起精神。和青春痘差不多的只是它在病理学上的特征,而延伸出的对于羞耻感的想象,以及对于其他更加不洁的痼疾的无端揣测和无穷恐惧,才是它真正的病灶。
STD门诊的候诊厅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在这里候诊的人都把自己的脸部全部或部分地遮起来。医生看过了前一个医生的初步诊断说明,然后给覃嘉穆做了白醋测试,很快就有了确诊的结论。
尖锐湿疣,医生把老花镜摘下来,头也不抬地在病历本上奋笔疾书,建议激光打掉,先做一次看看效果。拿着单子去两楼交钱,然后到隔壁去做。伤口的地方尽量保持干燥,不要吃辣。瘦得干巴巴的医生像倒豆子一样把检查结果和治疗建议哗啦哗啦地从嘴巴里倒出来。接着,他把缴费单往嘉穆面前重重一拍,冲门口大声喊:下一个。
覃嘉穆只好再一次茫然地走出诊室,其实他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了,他有太多的恐惧和委屈需要面前这个陌生人帮助他化解。然而医生看待他就像是看待一个流水线上的零件,因为见惯了太多更严重的患者,甚至生死都麻木了,又怎会把一个和青春痘不相上下的小病以及随之产生的矫情放在眼里呢?